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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里維的故事雅葛麗納講了什麼

發布時間:2023-02-06 10:04:28

A. 為孩子讀書之《約翰•克里斯朵夫》19

雅葛麗納在絕望痛苦的深淵中掙扎。夫妻感情由新鮮好奇熱情走向必然的平淡時,她煩悶孤獨。相較於男人,女人的一生會遭受孤獨無助更多的煎熬,尤其是有著豐富的靈魂而對生活有苛求的女性。這些億兆的生靈,懷著一股愛的熱烈的力量,從有人類起,幾千年來一直毫無結果地燃燒著。她們渴望在愛情和母性中愛著人類的現在和未來,可是被女人寄予厚望的男人,又怎麼會真正理解得了女人們,從而關切女人們的生活和無窮的慾望?因為男人沒有那樣容易孤獨,不像女人那樣害怕孤獨。並且愛情僅是他們生活的一小部分,他們還關注更多別的事,而在女人生活中,愛情的份量要大得多。在這種不對等的差異中,得不到所期望的回應的女人們,感覺自已猶如身置毫無人煙的沙漠般的悲涼絕望。

雅葛麗納困獸般地瘋狂亂咬。她恨奧里維,折磨他,讓他痛苦,可過後自己又後悔,又更難過,且厭惡自己。溺於水中的她,慌亂地尋找著她的救命稻草。試圖去關注自身以外的一些事,一件作品,一個人物。要麼去學習外語,寫作,繪畫……,可這些太難了。包裹好悲痛欲絕的苦悶,面帶含譏帶諷的笑容,混跡巴黎的交際場,找一個能救她出深淵,愛她的人,可是找不到。回應她無可奈何的呼救聲的,只有一片靜默。

她給克里斯朵夫寫信,邀請他到家作客。這是一封自私險惡的求救信。單使丈夫和他的朋友分離還不夠,她還要從丈夫手裡搶走那些朋友。她一點不愛克里斯朵夫,只是想攀附這塊堅硬的岩石救自己。收起過去的刻薄口吻,對克里斯朵夫,她表現著親熱,殷勤,傳遞給他一種甜蜜的情緒。雅葛麗納帶著兩位朋友在冒險,她誘惑著一無猜疑的克里斯朵夫,奧里維旁觀洞明,擔心又不願意去想。還好,克里斯朵夫意志堅強,對朋友又無比真誠,他果斷及時逃離,將心中剛要起的那一絲騷亂清掃了出去。對她想抓住,可沒被她抓住的克里斯朵夫,她憤憤地罵著「自私的傢伙」。快到手的獵物逃掉了,她這個獵人有點失望落寞。

克里斯朵夫由著自己「不知感激」的德性,沒替報館寫荒謬的音樂,把《大日報》方面的保護人變成了仇敵。他不會為了人家的援助而降低自己的人格,也不會放棄自由。他幫助別人時,決不自居為收利息的債主。而在別人,受恩必報則是天經地義。

於是圍攻開始了。批評家,編輯記者,音樂界的同業,全部就位。炮彈發出了:誣蔑他剽竊,侮辱他出身的種族,嫉妒他思想豐富,強大的創造力,而指責他不會寫作,……。這些根本傷不著他絲毫,他充耳不聞,厭惡之餘,絕不聲辯。

克里斯朵夫還要給自己困難的處境加碼。和哀區脫簽訂版權合同時,於他是稀里糊塗,並不真明就裡。當發現哀區脫改編他的作品時,他指責憤怒之餘,寧可以五十倍於自己收入的代價贖回作品,維護其誇大的自尊心。換租更便宜的房子,賣掉東西,找朋友籌借,仍相差太多。意氣用事的克里斯朵夫會如何了局呢?

突然,一切改變了。報紙上的攻擊忽然停止了,並且還借機對他寫了幾行贊美文字。萊比錫一個有名的出版商來信要求承印他的作品,條件對作者有利。奧國大使館來信,很願意在使館慶祝中演奏他的作品,而他賞識的賽西爾•弗洛梨,他稱為夜鶯的,也被請去演奏。有一次,克里斯朵夫出席音樂會,居然受到大使熱烈招待,言語間,他知道大使不懂音樂。他納悶,這一切從何而來?誰在暗中照拂他?大使提到,裴萊尼伯爵和夫人對他很欽佩。可是,克里斯朵夫現在心緒不佳,和奧里維的疏離,讓他不想交朋友,厭惡所有人。因此,對幫助他的這兩位貴人,他不想見面,還有心躲避他們。不僅如此,他想躲避整個巴黎,隱遁到孤獨中幾天。人在不愉快的時候,會想念家鄉和親人。他強烈地想回到故土的懷抱。很快又得到關照,通緝令暫時失效兩天,他得以又踏故土。

身回故鄉,眼望故園,心近故人。安靜肅穆的墓園,母親在裡面,他在外面,父親跟祖父並肩長眠著。他彷彿就在自己家裡,和他們挨得很近,能伸手而握。鳥鳴一二,樹葉簌簌,心裡心外都如此的安靜又單純,克里斯朵夫身心俱融,和虛無同在,所有的煩惱已煙消雲散。守墓人處一份死者的名單中,許多熟人已名列其中,老於萊,於萊的女婿,小時候的玩伴,還有,阿達,啊,他心中一動,他曾經的放盪女友。大家都安息了。

晚霞如帶,天邊一片平靜。他走出了墓園。

看到了魂牽夢繞的萊茵河,靠近它,又聞母語濤聲。熟悉的老街,起了不少變化。小時印象中豪宅大院般的鄰家花園,窄狹了許多。

路遇一位鮮艷,肥胖,得意揚揚的少婦和她的高大禿頂的丈夫。這個說話又響又急,咭咭呱呱個不停的美麗肥胖的女人,便是他的小彌娜。那麼高傲在上,他夠不著,為之傷心萬分的小彌娜。力邀之下,又登門拜訪。見到了彌娜的母親,特•克里赫太太。她沒怎麼變,一成不變地喜歡著同樣的東西。

聽著鄉鄰們的談話,克里斯朵夫感受著他們沒有絲毫變化的思想,眼界的狹窄,趣味的無聊。他們守本分卻無慈悲心,自己便是評判世界的標尺,自己永遠不會錯。只關注自己,只愛自己。這些曾經讓克里斯朵夫厭煩到逃離的刻板盲目自守,還在。

可憐的小彌娜,你怎麼會是眼前這個大聲叫嚷的胖女人呢?告別眾人,他攜同復活了的,和他一起做過美妙的初戀夢的小彌娜走了。

少年的溫情,甜蜜的眼淚,無窮的希望,皆影布心底,清晰可鑒。風雨歸來仍少年。

干山萬水,重重阻隔,也擋不住遊子回鄉的腳步。而你的閉塞狹隘保守,也是再次遠行的遊子心頭失望中的惦念。

克里斯朵夫懷揣鄉土裡的愛的火花,過去的神聖的靈魂,登上火車走了。

父親的故世觸動了雅葛麗納,她醒悟到自己以前的那些苦難多麼無聊,自責自己的不知足不珍惜。重遊曾經的蜜月之旅,她和奧里維不勝惆悵地又看到了先前以為已經消失的愛情,兩人無可奈何想緊緊抓著明知終要失掉的愛情。

愛情燃燒起來的腹中的小生命,並沒給她帶來意料之中的快樂,也沒使她和奧里維靠得更近,愛情一閃而過了。模糊催眠般地為腹中陌生的生命所吸引。又驚醒,想要反抗。她被「自然」欺騙著,失去了自由。又覺得這些想法可恥,殘忍。又平靜下去。不知該怨人,還是該責己,她無所適從。

聽見小生命的第一聲啼哭,看見可憐動人的小身體,母性的榮光包裹了她,何等的幸福快樂!

可浪頭過去了,心又沉了下去。愛情已逝,死灰般的「過去」多想拋於腦後,可是,可憐的孩子卻提示語般,掀起心中痛苦。看著懷抱中的他,這另一個奧里維,也讓她惱怒,她已經不愛了。

多少人以血淚代價換來的自由的意識,讓女性獲得解放,這是人類的一個了不起的進步。不過,自由同樣是一把雙刃劍,自由,卻會受限於自由,在自由中進退失據,左右痛苦。如果你身心自由,卻達不到真正精神獨立,沒有獨立的依傍,即使走出覺得窒息的A家庭,你依然會窒息於B家庭。而以前社會中的女子註定要一輩子守著這個愛恨交織的家,她就會盡量忍受,家庭給予的壓迫窄狹窒息感反而輕些。

現代的道德家以為自己認識了人性,記錄下來,告訴大眾,便大功告成了。他們不知道比認識更重要的是改造。「存在」並不是一種神聖的德性。人性之中有許多不足,軟弱,缺陷,甚至惡的「存在」,這些如果都有神聖不可違逆的權利,我們的社會真要惡花毒草大行其道了。女人被告知是弱者之後,便以弱者自居甚或自傲了,社會在幫助女人變得更懦弱。如果告訴女子,支配自己的肉體和意志是她的自由,她就會做到這一步。告訴成年人慾望是不自主的,他便可以不能自主而聽任獸性支配了。

雅葛麗納便在這「存在」,「自由」,「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之中迷路了。她和她的朋友們享受著「本能自由」的教義,浸在充滿放縱淫樂的空氣中。那些恩愛夫妻互相偽裝欺騙,各得其便,各尋其樂,他們是合夥股東,互不拆台,配合默契。而雅葛麗納的坦白真誠,容不下腳踏兩只船的賊一樣的生活,一旦有了追求,就會傾心相與,徹徹底底去干。

初為人母,女人生命的重要轉折,挑戰重重,有身體的病痛和不適,也有精神上的苦惱和抑鬱,孩子讓她愛恨交織,自私與母愛在心中鏖戰。

雅葛麗納不自覺地將對孩子的敵意轉移到了奧里維身上。她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老擔心自己的健康,病好了,仍自覺為病人。她身體養得更強壯了,精神卻病了。幾個月的孤獨斬斷了她和奧里維思想上最後的聯系,所愛的人從心上丟開了。只在暗中醞釀著,日積月累著恨。先是挑釁,爭執,怒視,輪番上陣。而後是讓人發狂的靜默。漆黑一片的靜默,分解了愛情。湮沒在黑暗中的兩顆心,在互相折磨煎熬中走向陌路。關系已命懸一線,又怎堪風吹?

心神安定的賽西爾•弗洛梨成了奧里維和雅葛麗納兩人的朋友,一年以來,她經常受到兩人邀請,他們一起彈琴唱歌。透著健康陽光坦誠的賽西爾,猶如一道陽光,透進兩人陰霧重重的內心,他們歡迎她的到來。

恰逢其時,恰逢其人,恰逢其情。奧里維向賽西爾傾訴心中痛苦,善良的賽西爾有意躲閃疏遠。他訴諸於文字,猶如當面,更自由地傾訴他對賽西爾的感情,因為她永遠看不到。

不巧的是,這些文字無意間卻落到了雅葛麗納的手裡。我的天哪!本來,雅葛麗納雖然痛苦,可還沒離開奧里維的意思。這一下,他們的身心真的分開了。

奧里維松開了手。雅葛麗納擺脫了一切束縛。從痛苦的廢墟中走出,她已沒有慈悲,沒有憐憫,沒有青春,沒有幻想,只想磨蝕生命。

她愛上了一個風月場中的老手,一個巴黎作家,品貌俱劣,當時很走紅,唯一的本領是糟蹋了一大批女性,並在他的作品中炫耀展覽。雅葛麗納並非不知道,其中受騙的就有她的朋友。這些受害的女子,顧及自己的利益和社會關系,害怕輿論,決不敢張揚。而雅葛麗納瘋狂地跳進了這個火坑。

亞諾太太一個人在家,鎮靜又興奮地打毛線做活,等著丈夫回家。亞諾先生教書功課很忙,整天在外面。整幢屋子,原先的熟人一個都沒有了,他們為著各種原因搬走了。依舊和她保持著友誼的克里斯朵夫和賽西爾,各自忙著,也不常來。她只能一個人過日子。

她可並不煩。她的心境常如溫暖怡人的春日,依依垂柳微微斜,含羞花苞靜枝頭,草色似有似無中,濃淡相宜盡祥和。待在安靜的港灣,她並不孤獨:安靜的灰色貓,守著她,看她做活,抬起眼瞅她一會。每件傢具都那麼親切地日日陪著她,一邊輕抹灰塵,一邊心裡跟它們說說話,對唯一的古董傢具微笑。日常瑣碎也很有趣。慈母般地細心拂拭乾凈家裡的小花小草,仔細整理整理衣櫃。除了需要上街料理的事,她很樂得待在家中,胃口又小,午飯簡單湊和,還偷懶。更多的時候,坐在那最喜歡的一角,做著活,旁邊放一本喜歡的書,有時看,有時就這么放著。書中的故事早已熟記在心,朓望窗外,書中已如親人朋友般熟悉的人物就在路人中間,她自己也在書中。幽居獨處,揣摩著書中的悲喜劇,也體味著現實中的悲喜劇,故事如現實般真實,現實亦如故事般虛幻。看懂了故事,洞燭了現實。

這個在外面看來多麼蒼白黯淡的生命,裡面是何等的光明燦爛!何等的豐滿充實!裡面有多少的回憶,多少的寶藏啊!

從童年開始,一朵朵愛的小花,伴隨著生命成長,在心中悄悄開放,或者不為人知,或者自己錯失,又或者是帶點無邪之邪的思念,一朵不合時宜的花。她是丈夫亞諾的「整個的生命」,平凡安分的兩人,努力地編織著工作的夢,旅行的夢,孩子的夢,即使一無所有,亞諾太太還是要夢想。

她的天地簡單庸常,裡面卻有個大千世界。多少無人知道的,連最親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劇,藏在表面上最恬靜最平庸的生命中間!最悲壯的是:這些滿懷希望而一無所遇的生命,盡管聲嘶力竭的要求他們應得的權利,要求自然所答應而又拒絕他們的東西,盡管熬著熱情的悲痛,表面上卻什麼都不顯露出來。

亞諾太太的世界裡不只有自己,還有她過去和現在所認識的朋友們,有克里斯朵夫,還有賽西爾。姑娘不加提防的心受到命運的奇襲,她愛著不應該愛的奧里維。雖然勇敢地拔掉了那支愛情的箭,可心痛還在。亞諾太太從賽西爾的只言片語中,猜到朋友心中的秘密和痛苦,她不露痕跡地溫存著這個外表依然快樂的姑娘。

亞諾太太偶而也會用琴聲安慰自己像蜂房般喧鬧的夢想世界。不過,她的幻想與日常功課是兩個協調的音符。亞諾回家,看到的是准備齊整的飯菜和妻子的笑容可掬,絕想不到她在精神上所做的那些旅行。

日常生活和海闊天空的精神生活和諧並行,不是件容易的事。職業的單調苦悶,社會的不公,現實的失意讓亞諾精神上有點失衡而牢騷滿腹。也因此影響到亞諾太太。對現實不滿,失去了現實的支撐,夢想便無處寄託。她呼籲著出現奇跡。她需要一個倚傍,才能繼續織造他們兩個美妙而虛無的夢境。

雅葛麗納拋夫棄子,走了。奧里維喪心欲絕。克里斯朵夫為朋友的痛苦而痛苦而恨,甚至情急之下,覺得這種欺騙丈夫,沒有廉恥的女人,簡直該殺!

安分守己的亞諾太太對這樣的女人則是同情,可憐,克里斯朵夫不能理解她的態度。

或許,很多的分歧痛苦只是源於不能理解。人們渴望理解,期待相通,真的可能嗎?有點悲觀。「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克里斯朵夫只知亞諾太太嚴肅理性。殊不知,外表柔弱安靜,似乎陽春永在的亞諾太太,內心也經歷過陰雨綿綿,狂風肆虐,電閃雷鳴。幽居獨處中,精神也曾掉進過黑暗深淵。苦苦掙扎過,她懂得女人,也理解了男人。

在她眼裡,雅葛麗納不是一個壞女人,她是不堪痛苦的逃離。因為即使心神安定的亞諾太太,極苦悶的時候,感覺自己無用,沒人重視,沒人需要,也有不顧一切逃離的沖動。

結合得最好的夫婦之間,大家在最相愛的時候,仍然有不能忍受的痛苦而彼此折磨。因為男人本性冷酷自私,對身邊的女人並不想去了解,他們的愛更多的時候是主宰式的,高高在上的,自以為是的。

盡管如此,如果女人避開男人,避開家庭,選擇孤獨生活,情況則更可怕。獨來獨往的女人,會引起別人批評。中產階級對工作自給的女子閉門不納,對她們猜疑而輕視。男同事對她們有意疏遠,女人之間也不相容。她們被枯索的職業與非人的孤獨生活磨得心灰意懶,工作時間之多使她們無暇給自己創造一種靈智的生活做倚傍跟安慰。一個女人即使去做慈善事業,也只是得些悲苦的經驗,並且還可能受到公眾惡意誣蔑。

做個女人真難。男人為了思想為了活動可以忘掉一切,藝術可以成為男人的避難所。而對女人,如果不能同時擁有其餘的一切,比如感情,藝術什麼也不是。女人有好幾個靈魂。而男人只有一個,更強,且往往粗暴殘酷。

許多年的人生風雨後,亞諾太太對生活的認識更清醒,更現實,也更寬容。她告訴克里斯朵夫,男人女人之間單純的愛情是虛幻的,是不可靠的。兩人在共同的生活中,都要放下自以為是,擺脫自私,多想一些別人。一起走過平凡甚至灰色的歲月,一次次患難與共,兩個人才能互相了解,互相尊重,彼此信賴,互為依靠。

亞諾太太喝醉了似的,滔滔不竭地跟克里斯朵夫說了這么多話。她有點激動,臉色有點紅。因為她一聽克里斯朵夫進門時最初的幾句話,就一直惦念著那個被母親遺棄的孩子,她抱著希望。當聽說賽西爾先她一步,說要照顧孩子時,她聽不見,看不清了。臉上的紅光褪下去了,只剩下平時那種隱忍的慈愛的表情。

孱弱的奧里維被打翻在地,他消沉了。克里斯朵夫反激他,鼓勵他,都不能讓他從地上爬起。他不恨不怨,厭煩一切。工作,斗爭,寫作,甚至尋歡作樂,全部無聊,一切都是空的。他好似離開了人生。他只受愛情磨折,被往事侵蝕。自責不已,心神沮喪,疾病乘虛而入。克里斯朵夫靠著亞諾太太的幫助,盡心照料,趕走了身體上的病魔。而對付精神上的疾病,他們被磨得無能為力,要逃避了。

人類本能地厭惡而逃避禍害。你的病痛,即使最親的人也不能長久耐煩。這是人類天性中的一種缺陷。久病之人,再訴苦不斷,會讓人覺得是誇大驕情。更何況藏在靈魂身處的心病,這種呻吟,局外人真要覺得可惱了。

每個人心中所積聚的愛都是有限的,而非取之不盡,愛得最深的人也是如此。當親人朋友安慰夠了,親熱的話說完了,發現卻只是白磨嘴皮時,心中便會不免厭煩,而要逃離引退了。

苦難會讓兩顆相愛的心分離。克里斯朵夫深切地愛著奧里維,卻也要逃避了。沒有空氣的苦難讓他窒息。他慚愧,自責又責人,恨透了雅葛麗納。因為他還沒到哀憐人的弱點的年齡。

懷抱中的孩子,幼弱無語,卻有著最強大的讓人改變的能量。賽西爾為著這個託付給她的孩子,而年輕,快樂,溫柔。以前和奧里維有關的惶亂的情潮過去了,精神又回復了向來的平靜。

克里斯朵夫為賽西爾高興。他和賽西爾之間是彼此欣賞的友情而非愛情。他會愛上一個使他受苦的人,卻不會愛一個給他好處的人。他的生命熱烈強大,謹慎平淡的生活會讓他厭煩窒息。並且,他覺得愛情違反人性,它帶給人更多的是痛苦毀滅而非好處,愛情圓滿消磨意志,不圓滿則傷心。

聽到他這樣毀謗愛情,愛神不由得略帶譏諷地笑著:一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克里斯朵夫和賽西爾又一次出席奧國大使館的晚會。現在他得到了優秀階級的賞識,也為廣大的群眾所熟知認可。他想找到冥冥之中一直幫助他的朋友。

謎底終於揭開。晚會上,與幕後貴人葛拉齊亞,現在的裴萊尼伯爵夫人,相遇了。她的丈夫是奧國大使館的一個青年隨員,貴族出身。

年輕,美貌,討人喜歡的她,內心平靜健全清明,慾望與命運調和,有一種根植於義大利的光明與和平的恬靜的音樂氣息。由於她本身的魅力,也由於伯爵的社會關系,她成了巴黎社會的最受注目的太太之一。她很好地適應著自己的地位,並不陶醉。性格中的獨立不羈,讓她看到社會有趣又可厭,善意與殷勤的笑容遮蓋著她的厭煩。她也適度將社交場中的勢力運用到有求於她的藝術事業和慈善事業,而不居其名。

葛拉齊亞現在是個極有理性而全無荒唐幻想的女人。不過,幼年對克里斯朵夫天真的感情仍是一種甜蜜可笑的回憶。她默默關注留意著克里斯朵夫的工作。為他每次的成功高興,對他遇到的麻煩,悄悄施以援手,才有了:報紙停止攻擊,作品得以出版,通緝令未撤而能回家鄉。

他們談論著過去的種種。對葛拉齊亞,一直不曾想起,不曾愛過,而今天一見之下,克里斯朵夫憑著他藝術家感情的幼稚原則,就覺得她是他的。心裡也不免對人家丈夫有點敵視。

克里斯朵夫感謝葛拉齊亞的暗中護衛,而葛拉齊亞則要感謝他,說她童年時代在姑丈家遇到他的音樂,讓她發現了世界上一切美妙的東西。她也含蓄地表達了當年自己對他的傾慕。

他們天真地談著話,親切,快樂。不過,遺憾的是,兩人的生命之鍾沒能同步。葛拉齊亞的愛,克里斯朵夫沒注意到。克里斯朵夫的愛,遇到了葛拉齊亞恬靜的友誼,她愛自己的丈夫。葛拉其亞很快隨丈夫的調職,要離開巴黎去美國了。惆悵又無奈,兩人只能揮手作別,各自安好。

克里斯朵夫即使錯過幸福,也不想抱怨。不看到太陽,他依然感覺到太陽的溫暖,感覺到愛情的溫暖。

賽西爾臉上閃耀著母性的本能,孩子這個小天使帶給她無與倫比的幸福,她愛他如同己出。

亞諾太太也來探望孩子,她的溫柔而疲倦的臉上隱藏著多少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她的充滿喜樂與痛苦滋味的愛情,已然近於宗教的偉大。

看著兩位心靈可愛的女人,克里斯朵夫在想,一個人的幸與不幸並不在於信仰的有無;同樣,結婚與不結婚的女子的苦樂,也並不在於兒女的有無。幸福是靈魂的一種香味,是一顆歌唱的心的和聲。而靈魂的最美的音樂是慈悲。

奧里維也來了。幾個人有點詫異地打量著他:動作安詳,眼睛清明,面帶微笑,神色平靜。他曾經象一條躲在窠里的青蟲般,把自己幽閉在悲苦孤獨中,而今已脫掉了苦難的外殼,解脫了,對任何人任何事不再遺憾或悲苦了。他的生命重新煥發了光彩。克里斯朵夫為朋友高興,與朋友緊緊相擁,一起彈琴歌唱。

他們四個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圍,不做一聲。心中卻想著同一個字「愛」。

媽媽曰:

雅葛麗納家境殷實,不用自己勞作辛苦。有錢有閑,卻痛苦難當。偌大的公寓,安放不下靈魂,飄盪於交際場,苦苦尋覓,卻不知在找什麼。

她逃離父母不嚴肅不真實的生活,愛著不同於她和她的社會的奧里維,愛著他的清貧。她以為愛著奧里維的理想主義,和他同甘共苦便是幸福。

其實,只是愛情醉意朦朧下的幻像。一朝醒來,必是對「大騙局」的種種厭惡,反抗,報復。否定自己的過往,自己痛苦,更要遷怒奧里維,折磨他,讓他痛苦。

一手好牌打成稀巴爛。自私任性的雅葛麗納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也弄不清自己是怎麼樣的人。她閉著眼晴,逞著性子,開著自己的人生列車,不管去哪兒。

她缺少清明的認知,內心紛亂躁動,只知在痛苦的泥淖中抱怨,卻無力自救。

亞諾太太的生活單調,枯索,她也有痛苦不堪的時候,覺得丈夫不重視自己,不需要自己。因此,她理解雅葛麗納的離家出走。可亞諾太太不會沉湎不醒,她在痛苦中思考而超拔。看到了更多人的悲喜,對人世更加悲憫,同情。明白了平凡灰色的歲月乃人生常態,而單純美好的愛情是虛幻短暫的。洞明了世事人心,懂得了女人,也理解了男人。

他的丈夫亞諾日復一日辛苦奔波,每天單調乏味的教書,沒有任何新意變化,像一個輪子老在一個地方打轉,從來不停,從不向前。更有待遇的不公平,工作中不斷的麻煩事,慢慢磨沒了耐性,磨出了頹喪,苦悶和抱怨。面對丈夫的黯淡之光,亞諾太太由心情灰色而理解同情了。

如果雅葛麗納能夠擁有亞諾太太的這一份內心的平靜,讓心中的紛亂慢慢落下,也許,她會重新欣賞丈夫的頭腦清明,享受丈夫「光輝四射的恬靜」。如果她能明白每個人都自帶一個性格的囚籠,受它局限,一輩子苦苦掙脫而不得。她或許就能理解丈夫與自身的怯懦所作的抗爭和所遭受的痛苦。心若容,她的世界便春暖花開,多好。

認知境界提升,視野開闊,心中舊有的怨懟執念,便如一縷輕煙般盡飛散。亞諾太太明白,原來,人都是在苦苦掙扎中過活,都是弱者。

柔弱如她,卻滿心惻隱,滿懷慈悲,滿眼寬容,她的世界,何等的光明燦爛!

2021.03.13

B. 為孩子讀書之《約翰•克里斯朵夫》24

克里斯朵夫和葛拉齊亞現在分居兩地。兩人的通信沉著,含蓄,好似一對受過愛情磨煉的夫婦,彼此信賴,互相支持,腳力更加穩健地並肩前行。

克里斯朵夫回到巴黎,一項新義務等著他,小朋友耶南正在胡鬧。雅葛麗納一向只知溺愛兒子,並無教子之方。如今,她精神正經歷苦悶,自顧不周,沒心思管兒子了。

那次可悲的情變毀掉了她和奧里維的婚姻,也讓她看清了巴黎社會中的偽君子面目。她遠離了那些道貌岸然的朋友,不是因為慚愧,而是因為厭惡。唯一讓她痛苦,後悔並且不能原諒自己的是,她害了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愛人,失去了他那麼純潔的愛。

她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了母愛裡面,想在兒子身上向奧里維補贖罪過。只是她教子無力,對兒子無計可施,只能在溫柔和苛求,不聞不問和過分糾纏之間飄忽不定。母子之間血脈相連,年幼的孩子對母親無限依戀,母親更是舔犢情深。她們悲喜與共,有某些共同的好惡,也有分歧爭執。不過,她們會不自覺地無視忽略忘記所表露的不同,而自欺欺人地生活在彼此相同的幻想中。直到青春期的第一陣風吹起,她們才如夢初醒,原來母子精神上如此陌生。母親一時不能適應而惆悵失落,兒子則只管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每一代人都在頑強地肯定自己的生命認知。思想和文化隨時代而變,因此,兩代人之間也常常必然地更多感覺到了彼此間的格格不入,而非彼此接近。在古典時代,文化力量在某一個時期內得到了平衡,兩代人相差並不太大。而一個復興時期或頹廢時期,那些向上攀登或沖下山坡的青年,則會把前人丟得很遠。

喬治和他的同齡人正在攀登山峰。他的父親消耗了無數智慧與毅力,才不勝煩躁地摸索到的一大堆的可知與不可知,敵對的真理,矛盾的錯誤,這些黑暗中亮起的幾點眩目的微光,喬治一睜開理智的眼睛便看到了。但是,曾讓奧里維為之著迷的那些明哲先賢的書中的理論和思想,例如托爾斯泰的虛無主義的憐憫,易卜生的驕傲,尼採的狂熱,瓦格納的悲觀主義,喬治看了一眼,就又忿怒又驚駭地掉過了頭。

現在的法蘭西好似春天突然泛濫的急流,活潑潑地生機一片。在它的懷抱里,吸足了勃勃的生命力量的喬治,太剛強了,他追逐著自由和快樂,痛恨寫實作家的殘酷,討厭過去時代的懷疑主義。同時,他又太懦弱了,自己還不能確定什麼。一次次奔向空頭的大文豪,投機的思想家,這些一個個的販子那邊,去聽他們誇口,結果只是一次次糟蹋了金錢與時間,於是,他又鐵面無情地譏諷,把他們批駁個體無完膚。

他沒有耐性尋找謎底,不像父親以探求真理為滿足。煩躁的年輕的力需要消耗。他行動了:旅行,藝術,音樂,愛情,體育,賽車。而當他又想升級游戲的危險級別,試圖加入征略天空的隊伍,玩飛機時,他的母親嚇壞了。對他又是哀求又是命令,希望他放棄這個危險的野心。他卻只管獨斷獨行。健康而正常的年輕的力量,蓬蓬勃勃,又怎麼阻擋得了?克里斯朵夫只囑咐他注意安全,小心一點。

孩子掙脫媽媽的懷抱,逃出媽媽的掌控,自作主張直沖向前了。被孩子拋棄的媽媽一時不知所措,心中的痛苦須得過些時日才能慢慢解淡。雅葛麗納憂憂鬱郁地過了一年,適應之後,對兒子的愛變得輕淡了幾分,渺遠了幾許。不被兒子需要的愛和熱情在悄悄尋找出路和寄託,或許,雅葛麗納並無意識到。可是她被一見之下的一個女修士抓住了。女修士安日爾和她年齡相仿,專做救濟事業。這位修士聰明過人,很狡猾,慣於不著痕跡支配人,善於挑起他人的情緒。雅葛麗納變得慈悲了,把金錢,意志,感情都捐了出來,她為女修士著了魔。發覺母親被人利用,喬治大為懊惱。對女修士和母親,公然表示他的氣憤。性情激烈之下,母子說出的難堪話更加深了原有的裂痕。喬治像脫韁的野馬般瘋玩,賭博,亂搞,為報復母親而更加胡鬧。高蘭德注意到了喬治所冒的危險,便通知了克里斯朵夫。

雖說克里斯朵夫對年青的喬治•耶南影響並不大,卻仍是唯一能對他有點影響的人。克里斯朵夫所屬的昨日一代,正是喬治和他的夥伴們激烈反抗的一代。他們對那個時代的藝術和思想也存著猜忌的敵意。

年輕的耶南,輕浮,快活,愛尋歡作樂,喜劇烈的游戲。筋骨強壯,思想懶惰。辨不得真假,容易被花言巧語欺騙。年輕的心中橫七豎八放進些主義,自己並沒有什麼思想和主義。盡管能夠在運動和行動中麻醉自己,可是父親的遺傳還在,喬治也常常會因為精神空虛而不安,他的行動需要一個目標。憑著得之於父親奧里維的神秘本能以及母親的靈敏感覺,他早已認出克里斯朵夫是了不起的,心裡只佩服他一個人。

他去探望接近克里斯朵夫。任性又坦白地講著自己的事。克里斯朵夫盡最大限度地寬容理解喬治,因為他不自以為有教訓別人的資格,也不願意強迫別人跟他一樣。可是,喬治的揮金如土,對風流韻事習以為常,還是讓克里斯朵夫很難過。尤其是,他竟視自己的過失為自然之事,絲亳不以為意,這種是非不分,道德幾近淪喪的做法,還是惹怒了克里斯朵夫,斥其為卑鄙。兩人便惡吵而散,幾星期不見面。

克里斯朵夫的怒火並不能改變喬治的行為。雖說道德的標准會隨時代變化,那我們依靠了一輩子的信仰,在新時代就要懷疑放棄了嗎?那等於是放棄了人生。毀滅自己對誰都沒有好處。最要緊的是保持我們的本來面目,勇敢亮出自己的好壞裁判。一個人要幫助弱者,自己得先成為強者,而不是和他們一同變弱。可以寬大相容已做之壞事,卻決不能放鬆那些將做未做的壞事。

幫助一個淘氣的孩子,是一件多麼無奈的事!除了心中不聲不響的責備而外,只剩下聳聳肩膀,還有強露的笑顏。兩人只好沉默以對。面對著這無聲而深刻的目光,喬治或許能照出一點自己的不體面。克里斯朵夫講講跟他們倆眼前的事渺不相關的故事,沒有任何指向,不加任何按語,只有灑脫的態度和達觀安定的心情。喬治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和氣恬靜的氣氛像翅膀一樣張蓋在他身上,感受著身邊這個挑著人生重擔的人的心平氣和,喬治的騷動平靜了,他整個人都得到了休息。

不過,老朋友的思想對他仍舊是陌生的。他也不理解克里斯朵夫精神上的孤獨。東升的朝陽和西下的夕陽看到的風景該是很不相同了。思想孱弱,六神無主的年青人東張西望著,非要加入一個什麼團體,黨派,以為找到了依靠,躁動的心才能稍安。他們哪裡知道,歷一世磨難艱辛後的克里斯朵夫,早已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依靠:自己。他心安神定,不再孤獨無依。

克里斯朵夫告訴喬治,盡可以隨心玩運動,活動筋骨,鍛煉心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他的精力早晚會派上用場。同時又告誡喬治,不要發傻勁而把自己的精力浪費在無聊的事情上。

聽克里斯朵夫講話時,喬治有一種甜美的暢快的感覺。不過,他也只是過過耳朵,心裡並沒記著多少。他非常尊敬克里斯朵夫,又完全不信克里斯朵夫所信仰的東西。但要是誰敢毀謗他的老朋友,他是會拚命。

克里斯朵夫預言的沒錯,音樂的風向變了。雖說他的音樂很時興,但法國年輕人的音樂理想和他的不同,非但不和他攜手,還要向他露出長長的牙齒。作為業界有權威的長者,克里斯朵夫更喜歡這些正磨牙的孩子,而討厭那些巴結他聲名的小狗。

歌劇院因為接受了克里斯朵夫的作品,而把先前預定上演的一個青年作家的劇本無限期地擱置了。記者為之憤慨,把賬算在了克里斯朵夫頭上。

被冤枉的克里斯朵夫跑去劇院,為青年爭取公平。經理對克里斯朵夫竭力恭維,又對青年的作品極盡輕蔑。克里斯朵夫決不同意當他們壓制青年的幫凶,他不會忘記自己年輕時的遭遇。

面對克里斯朵夫不惜撤回作品的強硬態度,劇院表面上答應了同時排練兩個作品,並且同時上演。無奈,劇院實際排練時依然我行我素,對作品根本不會一視同仁。上演的結果,新作家完全失敗,克里斯朵夫大為成功。報紙的攻擊又來了,什麼圈套,陷害,妒忌,全給安上了。不過,這些倒傷不著克里斯朵夫,他也不怎麼放在心上而「置之腦後」了。

可巧的是,難得看報的喬治,竟看到了抨擊克里斯朵夫最劇烈的文字。他出馬了。打了記者嘴巴,決斗時,又一劍刺傷了記者的肩膀。

克里斯朵夫得知消息後,嚇壞了。趕到喬治家,見面先是一頓大罵,接著卻又摟又親又央求。他又生氣又擔心,不知如何是好。喬治對自己的行為卻不以為意。他了解那些人,以後他們搬動毒舌之前,會掂掂斤量了。後來的事實還真如喬治所說,那些叫嚷的傢伙要想一想了。克里斯朵夫一邊埋怨小瘋子,一邊又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教訓他。因為他想起以前,時間還不怎麼長久吧,自己為了奧里維而同人決斗的事。

愛麥虞限也受到了攻擊,而他可沒有克里斯朵夫那樣堪破一切的涵養。

歐洲的思想界演變加速了,幾代的思想同時飛奔沖鋒。愛麥虞限被時代超出了。他在詩歌中謳歌法蘭西,謳歌它所擁有的歐羅巴最高的思想,謳歌它戰勝了暴力。不料暴力又赤裸裸地出現了。新興的一代,渴望著戰斗,他們得意於自己鷙鳥般的巨翼,想一試利爪。軍事和科技的進步,沖昏了民族的頭腦。他們熱衷宣揚戰爭,說法西蘭的威力將來要在戰爭的洪爐中煉出。而種種學說無非是空談,瞧不起以信仰為主的理想。他們見識狹窄,粗暴現實。排外,反民主,為了本國的光榮,不惜將別人和別族踩在腳下的自私自利。昨天的空洞的理想主義者,人道主義的思想家,受到輕視,甚至被認為是社會的罪人。愛麥虞限便是青年人眼中的這一類。他為之痛苦,憤慨。

愛麥虞限想和克里斯朵夫同病相憐一下,再或者同仇敵愾一頓。可他之前的冷漠已將克里斯朵夫拒之門外。他心胸狹隘又驕傲,兩人再次見面這件事本來沒有多難,卻為護全自己的顏面,他還頗費了點心思。

結果,讓愛麥虞限深感意外的是,那些讓他牢騷滿腹,痛徹心扉的批評指責,克里斯朵夫竟全不以為意,並且覺得青年一輩淘汰老一輩,是應該的事。

愛麥虞限對批評家的無情殘酷,耿耿於懷。克里斯朵夫則告訴他,最凶惡的批評家對作家也是有益的。有了他們的鞭策,作家才不敢懈怠,才不斷往前進。「不結果的樹是沒人去搖的。唯有那些果實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不受騷擾的藝術家是可憐的,他們將懶洋洋地終於半路。在我們的一生中,敵人給了我們更多的好處。正所謂,敵人即朋友,朋友即敵人。

愛麥虞限覺得,一個老戰士受到毛頭小子教訓,心裡很難過。克里斯朵夫則不會為自己傷心,只為青年高興。年青人的傲慢,對老傢伙指手畫腳,是他們的熱血在奔騰外流。他們的忘恩負義是應有之事。他們憑了我們的努力,可以比我們走的更遠。青年人樂天自信,虎虎生氣,不懼前路危險,歡天喜地地去冒險,去征服世界,他們讓萎靡不振的人類鮮花永不敗。

愛麥虞限念念不忘自己的憂患痛苦,斤斤計較於自已的辛苦付出。克里斯朵夫胸懷博大,目及人類的長遠未來。老一輩用苦難為新一代開辟出了勝利之路,也終將幸福在新一代的幸福里。

克里斯朵夫終於幫助愛麥虞限跳出了狹隘的患得患失的自我,眼界闊亮了許多,也認識到,為了轟轟烈烈的時代作出犧牲,是何等的悲壯偉大。他開始領略到捨身忘我的歡樂帶給他的醉意了。

兩個自認為最幸福的人,站在山頂朓望著廣大遙遠的天邊,年青人將來要到達的那片風景。

克里斯朵夫給予喬治和愛麥虞限的安定,來自於葛拉齊亞的愛情。這股愛情讓他和一切年輕的東西相連,對生命的一切新的形式有興趣,且抱有無限同情。他不怕對立敵對;他不會死抓衰老的藝術,也不會奉陳言俗套為金科玉律;他歡迎新的更有力量的藝術,歡迎世界上新的曙光。

葛拉齊亞的書信安撫了克里斯朵夫的靈魂,啟發了他的藝術思想。兩顆相愛的心靈互相滋養著對方。盡管知道永遠不會嫁給他,她也不再顧及那麼多,還是要告訴他,她愛他。這愛情的宗教般的熱誠給了克里斯朵夫永久和氣的心情。

葛拉齊亞盡己所能地將和氣給予了克里斯朵夫,她自己早已沒有和氣了。兩年來,為兒子真真假假的病,整天的惴惴不安,她的身心都嚴重損害了。她的慈悲心也被兒子的謊話透支完了。惡毒的兒子用生病這個武器徹底打敗了母親,先是讓他們分離,再讓母親發誓不再嫁人,還要逼母親停止通信。戲演夠了,他終於長眠不起了。

葛拉齊亞沒有一聲叫喊和怨嘆,只有沉默,她連痛苦的氣力都沒有了。她自己的生命已經消耗完了,只因為有克里斯朵夫給她的寄託而活著。她不願意將自己的病痛告訴克里斯朵夫,怕驚動打擾他,她的去信只有單純平靜。

葛拉齊亞來不及向任何人告別就去了。幾個月來,她的生命差不多已連根撥起。給他寫信已經太遲了,死神來得太快了。

克里斯朵夫收到高蘭德的來信時,喬治和愛麥虞限正在他家裡,各自訴說著自己的煩惱,也沒太注意克里斯朵夫。看過信後,克里斯朵夫走進隔壁房間,待了一會兒。後來,又依舊鎮靜,溫和,卻有些疲倦地招待他的兩位客人。

直到喬治離開,到了高蘭德家,才知克里斯朵夫剛才收到的是葛拉齊亞故世的消息。喬治回想起克里斯朵夫剛才的鎮靜,他不放心,又回到他家。出乎喬治意外的,迎接他的依舊是克里斯朵夫的一臉的平靜。喬治推說找東西,東看看西瞅瞅。克里斯朵夫只是頭仰在椅背上,坐在靠窗的椅子里,不理會喬治。他神色開朗,沒有什麼表情。本來心裡替克里斯朵夫難過,想安慰他的喬治,似乎倒需要人安慰了。喬治走了,輕輕地帶上了門。

克里斯朵夫這樣的呆了好久。沒有痛苦,沒有思想,沒有一個確切的形象。好比一個困頓不堪的人,聽著一闋模糊的音樂。深夜,他倒床上睡熟了。音樂還在。他看見了她,心愛的人微笑著說他越過了火線。

他的心融化了。宇宙間充塞著和平和深沉的音樂洪流。

他醒了,天已大亮,極樂的境界依舊存在。他的心中有一種神聖的熱誠。

「他一半以上的靈魂久已到了那一邊。一個人越是生活,越是創造,越是有所愛,越是失掉他的所愛,他便越來越逃出了死神的掌握。我們每受一次打擊,每造一件作品,我們都從自己身上脫出一點,躲到我們所創造的作品裡去,躲到我們所愛的而離開了我們的靈魂中去。最後,羅馬已經不在羅馬了;自己最好的一部分已經在身外了。在牆垣的這一邊,只有一個葛拉齊亞把他留著。而她也去了……現在,痛苦世界的門已經給關上了。……不覺得再有什麼束縛,不再等待什麼,不再依靠什麼。他解放了。斗爭已告結束。」

他閉門不出,無人打擾。只安安靜靜地和他心坎里的人談話。從今以後,她像母腹中的嬰兒一般不會和她分離了。他們動人的談話,言語和音樂都無法表達。他感情洋溢的時候,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聽著自己的心歌唱。或者坐在琴前,讓手指幾小時地說著話。

幾星期之後,他重新出門和大家相見。喬治以外,沒誰想到他那些經過的情形。聚會的時候,有時他突如其來的即興演奏,會讓大家惶惶然地感動,難過。而他則報以笑聲。

他到了一個境界,痛苦不能再使他屈服,而是他讓痛苦屈服,他把騷動,暴跳的痛苦關在了籠子里。

他的最沉痛也最快樂的作品便產生於這個時期。其中的兩闋交響曲——《平靜的鳥》和《西比翁之夢》,是把當時音樂上所有最高的成就,結合得最完滿的:德意志的那種親切、深奧、神秘的思想,義大利熱情的曲調,法蘭西細膩豐富的節奏,層次極多的和聲,都被他融和在一起了。

兩三個月「生離死別的悲痛中發生的熱情」過後,他又堅強地回到人生行列中去了。

悲觀主義的最後一些霧靄,苦修的心靈的灰暗之氣,半明半喑的神秘的幻境,都被死亡的風吹開去。散去的烏雲中顯出一條長虹。天色更明凈,好像被淚水洗過似的,微笑著。這是山峰上恬靜的黃昏。

2021.06.06

媽媽曰:

「羅馬已經不在羅馬了",好神奇,好耐人尋味的一句話,我被它抓住了。

小娃娃粘著媽媽,一刻都不想離開,跟媽媽在一起,心裡最幸福,最踏實了。可是,長大的過程,小小的心靈也要無數次地遭受與媽媽分開的痛苦,一次次的磨練之後,精神成長了,「羅馬已經不在羅馬了」,心裡已不似先前依賴媽媽。如今的青年,遠離家鄉,獨步天下,可以許久不與媽媽聯系了。

父母早晚終會故去。這句話對父母雙親健在的孩子(不管多大的孩子)來說,那說的都是別人家的父母,自己的父母怎麼可能沒了,要是沒了,那可怎麼辦呀。父親當年生病離去時,我就是這么個心理狀態。寢食難安,揪心難受,痛哭流涕。之後的三四年中,仍免不了時不時地想起父親而難受。一個人只有見證了父母的死去,才真正認識了死亡,也才領受了親人離去的痛苦。爺爺奶奶和鄰居別的人的滲人的喪事,並未留下痛苦的影子。父親不在已許多年了,母親年事已高。母親將來的歸去,對我已是一件相對平靜的事,已不似先前對父親故去的不能接受和痛苦。大概這也是「羅馬已經不在羅馬了」。

濃情蜜意的小夫妻,在人間煙火日復一日的熏染中,會鍋盆相碰,雞毛蒜皮,小吵不斷。瑣碎中較真頂牛,一次次煎熬痛苦。熬過了幾年,突然發現,原來非要評出個是非對錯的大事,是那麼不值一提。心胸容量變大,「羅馬已經不在羅馬了」。

中外古今,遠遠近近,名人凡人,凡是身心歷遭磨難,而又戰勝了磨難的,恐怕其精神都是「羅馬已經不在羅馬了」,心思已跳出了眼前的種種束縛。

縱然「羅馬」牆堅壁厚,若靈魂長出了翅膀,依然能夠「羅馬已經不在羅馬了」。

2021.06.14

C. 為孩子讀書之《約翰•克里斯朵夫》18

克里斯朵夫在法國以外的那點聲望,並沒能改善兩位朋友的境況。他們的生活依然艱苦窮困,飢一頓,飽一頓。克里斯朵夫熬夜為哀區脫做著乏味的改譜工作,奧里維則去教書。

不期然而然,克里斯朵夫成了《大日報》文章中的「當代第一個音樂天才」。他們的寒舍也引得嗅覺靈敏的記者接二連三光顧。這種雲端里掉落的聲名砸得他直發暈。

天真如他,面對滿口熱誠崇拜的記者,情面難卻,只有聽其擺布,見到了人人害怕的無冕之王阿賽納•伽瑪希。此人善做生意,自私自利,天真狡猾,熱情,自負地認為他的事業和法國的甚至全人類的是合而為一的,他的報紙的發達,有關公眾福利。他神通廣大,能平空造出個名人,天才,部長,甚或君王,當然也能廢黜君王。這次,他來「製造」克里斯朵夫了。

不過,奧里維卻是這件事的無心的始作俑者。一心想幫助朋友,有機會就向批評家和音樂愛好者介紹克里斯朵夫,不善為自己鑽營的他,卻巧妙地透露著朋友的信息,以引起他人的好奇而關注。他天真地開動了一架可怕的機器。

看到報紙上記者憑道聽途說,只言片語,東拼西湊成的文章,奧里維自責的同時,也嚇壞了。克里斯朵夫與記者見面,奧里維則如臨大敵般的緊張。內心單純的克里斯朵夫,對人沒有戒心,表裡如一者要想不如一,也不好做到。一個笑臉,幾句似乎誠懇的話便會讓他一見如故,傾心相與。隨便親熱的俏皮話,藝術方面的信口評說,他說完就忘,卻被記者一一記在心裡,用心加工成了攻擊他人的冷箭。根據他從德國逃到法國的經歷,便說他仇恨自己的祖國德國,是法國「共和政治的天才」。而當他對此向記者申訴否定時,又有文章說他反對共和。他左右不對,里外不是人,只剩一個狼狽不堪了。

《大日報》恭維他,別的報紙則攻擊他。有指責他驕傲,缺少修養的,有瞧不起他靠報紙撐腰的,有假裝吹拍逢迎和憐憫的。也有責備奧里維不該把不能應付人生的藝術家推向節場,應該讓他遠離令人頭昏的巧言令色,安心工作。奧里維真想冒著被斥以趣味惡劣的風險,對那些上流社會有錢而清高的人們說,克里斯朵夫決不肯餓死,他要吃飯。

報紙上長舌婦般的胡說八道,折騰了半個月,過去了。他也出名了。隨之而來的有大批的信件,請帖,還有許多向他徵求答案的問題涌來。

他接受邀請,走進沙龍,為的是給生命添加養料。音樂家的營養決不能以音樂為限,話語的抑揚頓挫,動作的節奏,和諧的笑容,可能比一曲交響樂帶給音樂家更多的音樂感應。不過,一雙冷眼看去,卻盡是厭煩。那些面貌那些心靈的音樂,同音樂家的音樂一樣枯索單調。女人做作著嫵媚。本來朝氣蓬勃的青年音樂家,被榮名壓倒,陶醉於人們的諂媚逢迎。盛名加身,已登峰造極的大師卻更加畏首畏尾,連自己的思想都不敢表達,並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剩軀殼在人前展覽。

克里斯朵夫看到了女人的危險。她們低顰淺笑勾引腐蝕改造,直至最後毀掉偉大的藝術家和有識之士。她們要把看見的花剪下插在自己的瓶里,才罷休。在沙龍里走馬看花,卻已感受到了危險,他迷惑了一下,一古腦丟開了。

為著發現了克里斯朵夫,奧里維也出名了。兩人常常同時受到邀請,而朋友一人前往,又很不放心,因為怕粗心的朋友中了人家的羅網,奧里維便陪伴在側,專心監督護佑。誰料,倒是謹慎的奧里維撞上了羅網,被愛神帶走了。

頭發淡黃的不足二十歲的少女雅葛麗納•朗依哀,清瘦嫵媚,年輕快活的臉上有點若有所思的神氣,笑容純潔有風韻。家庭富有,父母頭腦開通。父親是個心思靈巧能乾的工程師,胸襟寬廣,接受新思想。太太是金融界里一個巴黎味十足的漂亮女人。他們的婚姻融和了愛情和金錢兩種味道,只是愛情的份額隨時間而衰減。兩人謹慎地各干各的事,各尋各的樂。

朗依哀夫婦都很疼女兒,卻是,兩人各自費盡心機爭奪女兒,比賽著滿足女兒的各種物質要求。女兒也刺激利用著這種比賽。不過,他們不會為陪護女兒而犧牲個人的方便,所以,女兒小時候,白天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玩,游戲,幻想。

少女初長成,風中似乎隱隱傳來,欲魔遠遠的叫吼聲。她被包裹了,臉紅,害怕又快活,有點莫名其妙。她想入非非地做著各種猜測,和女朋友討論著。小女孩提著足尖,抓著石頭,想從舊牆的縫隙中窺望自己的前途。心兒為愛情的詩句好奇顫動,輕輕地念著,認真地抄寫著,仔細地推敲著,一層層揭開其中包裹著的神秘意義。這些還完全不知道愛情的小婦人,無邪又荒唐,半嘻笑半正經地討論著愛情與肉慾。

她們的感情要發泄。為學校里年輕的老師神魂顛倒,戀著某個演員,演奏家,或某個作家。和陌生的青年交換一個眼風,愛情故事在腦子里立刻上演。心裡永遠需要愛,需要有個愛的借口。雅葛麗納曾給那些僅一面之緣的人寫過十多封情書,結果都沒寄出。迷著一個住在她家附近的名演員,一次竟大著膽子走到人家那層樓上,卻又立刻逃了。瘋顛的年齡干著瘋顛的傻事,誰又逃得了呢?陽光稚嫩的內心常常風起雲涌,驚濤駭浪。

許多青年為她著迷,她和他們調情,卻一個都不愛。一個美貌少女的愛情是殘忍的,別人愛她是應該的,自然的,她卻無視別人因她而起的痛苦。整天念念不忘的愛情,僅是念熟了的劇本中的一個故事。像很多女孩子一樣,雅葛麗納在別人殘灰余燼的感情里體嘗著愛情的感覺,看不見事物真相。

十四歲的雅葛麗納,騷動的內心開始有了悲傷煩惱時,姑母瑪德•朗依哀對她伸出了手。而父母親切卻自私,不屑理會。四十多歲的姑母,五官端正,目光清明,笑容很慈祥,表情卻很憂郁。一生未出嫁,很少說話,聲音極低。弟弟朗依哀對她很敬重,卻有點厭煩。瑪德和弟弟一家禮貌客氣,有距離有分寸,表面相處很好。瑪德對弟弟夫婦兩人的不諧和,家中的不堪,心知肚明,卻絕不露聲色,只是遠遠地躲在一邊。她的朋友很少,也不屑交友。有學識,卻不期受人重視。她是個禁慾主義者,雖有點神經衰弱,思想仍很淳樸。

姑母的眼睛裡滿是寬容,笑容里盡是和善純朴,來自姑母的那份恬靜安放進了她的心間。姑母懂得她,同情她。紛亂的內心得到了安撫,她向姑母敞開心扉,說說心裡話。盡管有歲月的阻隔,她無法理解,也無法贊同姑母給出的答案,還是咨詢著自己未來的幸福。姑母給予她許多精神溫情。不幸的是姑母得了重病,不久,雅葛麗納就永遠失去了姑母這個精神依靠。

精神苦悶的時候,宗教成不了她的依傍,因為她識破了大人的謊言,看到了宗教的虛偽。相比較死去的姑母留給她的韜晦的生活榜樣,社會上那種不嚴肅不真實的生活的虛偽,讓她討厭。而讓她深受傷害的,是她看到了媽媽生活的輕佻,而爸爸對此裝聾作啞,只管自己為所欲為。對於她深愛的爸媽的卑劣行為,應該鄙薄,卻又不忍心不敢鄙薄,一種精神撕裂的痛苦折磨著她,她過不下去了,必須逃離這污濁的世界。就在這狂亂孤獨,厭世又熱烈求生,祈禱著有人救她的時候,雅葛麗納遇到了奧里維。

奧里維和克里斯朵夫受邀到朗依哀太太家中作客。很少說話的奧里維,透著聰明的眼睛,笑容,文雅的舉止,光輝四射的恬靜,把雅葛麗納迷住了。而頗俱風情的雅葛麗納,也讓奧里維入迷。也有點為她著迷的克里斯朵夫,很快發現自己僅是一廂情願之後,便果斷地丟開了那個念頭。轉而幫助孵化朋友的羅曼史了,只是雅葛麗納的家庭富裕,還有她的教育,環境,弱點,是克里斯朵夫心中對他們的前途的一絲隱憂。

雅葛麗納的愛純潔又徹底,幸福得醉意濃濃。兩顆被愛情抓住的心,相吸相擁,激動顫抖,卻又有點對陌生未知的惶恐不安。

怕被拒絕,奧里維有點不敢去求婚。克里斯朵夫一邊給鼓勁,一邊逼著奧里維找個差事。兩個相愛的人之間的貧富差距,是克里斯朵夫的一個顧慮。找一個有錢的女子做妻子,在他總有點警戒不安。因為,財富,在克里斯朵夫看來,是會毒害心靈的,並且女人更易中財富之毒。有了資財,要是還能保持心靈健康,那幾乎是個奇跡。富家婦想救贖自己的靈魂,一個哲人說:

「怎麼,太太,您有了百萬家私,還想有一顆不朽的靈魂?」

他要奧里維對有錢的女人,有所提防。因為她們會傷害藝術和藝術家。一旦被財富斬斷了和大地的聯系,聽不到大地的聲音,藝術的生命便會因無以滋養而枯萎了。奧里維並不完全同意朋友的看法。對財產,出身於有錢人家的他,並不鄙薄。只是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愛情是為了圖利,於是進了一所中學任教職。雅葛麗納對這種想法大不以為然,處於愛情甜蜜中的她,覺得與相愛的人共享優惠,甘心情願,應該且自然。不過,這一計劃中的苦澀與不愉快,倒正滿足此時她樂得為愛情犧牲的熱情,因此,也得到了她的贊同。

對女兒的愛情和婚姻,朗依哀太太顧不上關心,她正東一個醫生,西一個醫生地忙著她莫須有的病,幾乎把女兒和丈夫給忘了。

朗依哀先生比較關心家庭和女兒。當他覺察到女兒的計劃時,嫉妒和自私從幽密的內心深處,不自知地浮起,對意圖搶走女兒的人,充滿敵視。他反對女兒嫁給奧里維。父女倆針鋒相對,激烈爭吵。最後,女兒以揚言自殺而勝出,父親投降議和,只能同意。

兩人反對宗教儀式,在區公所公證結婚。幸福洋溢的新人,醉心於兩人世界,迫不急待奔向他們的甜蜜之旅。而目送自己的女兒被陌生人帶走的朗依哀先生,心中卻是有點失落惆悵。送走奧里維,克里斯朵夫同樣有點又甜美又悲傷的感覺。

奧里維在精神與自己漸漸疏遠,不過,有點失望的克里斯朵夫,並不擔心他們友誼的前途。

克里斯朵夫不懼孤獨,有時甚至寧願孤獨。《大日報》的老闆阿賽納•伽瑪希希望自己捧出的名流聽自己指揮。不過,克里斯朵夫可不是受人呵斥的傢伙,也不會聽一頭蠢驢指揮。他明確拒絕伽瑪希音樂方面的干涉,兩人交情冷淡了。克里斯朵夫反而為此高興,他急於回到默默無聲的生活,不希望自己迷失於名氣,厭煩太多人關注。

他關上大門,守在家裡。偶而拜訪一下近來疏遠了的亞諾夫婦。他們還是那樣親密,那樣溫柔而悒鬱,灰色更重了些。單調重復的職業磨折著亞諾,和氣恬靜的太太有點憔悴了。見到這些平凡的好人,克里斯朵夫心裡感覺很溫暖。

他還認識了另一個女子,賽西爾•弗洛梨,二十五歲左右,得過鋼琴頭獎。矮胖,濃眉大眼。身體健康,元氣充足。和母親同住,很孝順。

賽西爾的生活普通平凡,整天教課,偶而舉行些沒人注意的音樂會。她毫無高遠的理想,不羨慕天才。淡於名利,不熱衷奮斗,不希望惹人妒忌。對自己忙碌充實又小康平穩的生活,很知足安分。

她精神平衡,沒有煩惱。常常會侵蝕藝術家的可怕的熱情,她能夠傳達出而自己卻不受其毒害。這是一個無熱情卻生命力很強的靈魂。

這個剛強,既無野心,又無慾望的女子,吸引著克里斯朵夫。

她對結婚不感興趣。父親的懦弱懶惰,不成器的兄弟,讓她感覺男人沒意思,寧可獨立生活。

克里斯朵夫和她在一起除了彈琴,唱歌,也談家務類的俗事。他們兩人的真誠相愛,是一種恬靜到冷淡的感情,沒有騷亂的念頭。

同時,他的作品為他引來一批陌生朋友。這要歸功於他所鄙視的名氣,上千上萬的好人因此才得以認識藝術家。有孤獨的青年,無名小卒,清苦的藝術家,許多不署名的人。他們覺得和藝術家聲氣相通,作品表現了自己表達不出的思想。

這些志同道合的人從他的作品中汲取營養,同時也給了他營養,他們形成一個以他為中心的集體靈魂。

與這些精神上的朋友的聯系交流,使他的藝術思想發生了很大變化,變得更寬廣,更富於人間性。他希望音樂成為人類溝通的橋梁,不再只是音樂家自說自話的獨白,或者只有內行了解的復雜艱深的結構。最偉大的藝術家心裡想著全人類,愛著全人類,他們是面對面見到活的上帝的人。

藝術不能和人生割絕,藝人也不能只為一批虛榮的,混亂的,脫離社會生活的少數人寫作。我們要喝著大地的甘乳,吸收人類最聖潔的部分,汲取愛家庭愛土地的感情。

他給奧里維寫信,希望進行產出豐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優美的詩歌,有關日常的,樸素的,適合淳樸而健全的心靈的詩歌。而不要那些高深的,精煉的,冒充風雅的,不要那些所謂的藝術的語言。以人的立場而非藝術家的立場說話,要讓曲調明白曉暢。以最簡單的音樂形式,作一些日常生活里的小小花朵,獻給大眾。一個民族的音樂需要幾代有耐性的音樂家和群眾親近,才能建立。

他還鼓勵奧里維文學方面實行他這一原則。應該表現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寫他們簡單平靜單調的生活,這是一個無窮深廣的世界。運用大眾樸素的語言,向大眾說話。你的作品裡應該是你的思想,你的感覺,你的風格,你的靈魂。

此時奧里維的世界裡只有愛情,只有雅葛麗納。他們貪飲著愛的瓊漿,沉浸在初婚的醉意中。甜蜜的黎明,摟抱著從睡眠的深淵中同時笑盈盈地浮起。白天,雙雙在田野里,在草茵上,在白楊底下出神。幽美的黃昏,手挽著手從明朗的天空下重回愛情的床席。他們對什麼都不關心,對其他人很冷淡,我行我素,肆意地眉目傳情。快活得直叫直嚷,說些傻話怪話,盡現如一雙八歲痴兒女般的狂態。

愛情的光輝照耀下,雅葛麗納興趣盎然地分擔著奧里維的工作,並且應付得毫不費力。這一種游戲滿足她純潔嚴肅的生活理想。不過,很快就厭煩了。他們閉門謝客,討厭別人的打擾,謝絕應酬。奧里維和克里斯朵夫的通信也減少了。味道濃烈的愛情趕跑了所有的學問,所有的信仰。愛情這朵一剎那的鮮花吞掉了奧里維。他們在失去了生活倚傍的愛情中互相毀滅。

幸福也會疲倦。斤兩不變的幸福在日日單調的重復中,不再有感覺。甜蜜的光陰黯淡了,空虛出現了,煩惱不安困惑也來了。工作,甚至交際都變成了無聊。奧里維煩悶雖沒那麼狂熱,也敏感地受到了雅葛麗納的困惑的傳染。兩人曾經熱烈的談話變得勉強,散步時一無所見,一無所感,回到家,感覺屋裡空虛,黑暗,寒冷。苦悶讓兩人悄悄哭泣,好像這種枯索刻苦的生活讓他們厭倦了。朗依哀先生托朋友把女婿調回了巴黎,雅葛麗納以為這樣,過去的幸福就會又回來的。

回到巴黎,他們感覺親朋故舊都跟以前不同了。殊不知,變的是他們自己,兩人現在的靈魂中都融進了對方的一部分,不再是以前純粹的自己。克里斯朵夫見到了想念的朋友,卻已不是從前的那一個。兩人都有點發窘,特意地提起精神親熱,卻找不到先前的自然而然。

最初幾個月,雅葛麗納拿出所有的熱情,忙於布置新居,她和奧里維都很快樂。女人總愛不自覺地心曲繁多。雅葛麗納在心裡審視著,又與他人比較著她的奧里維,那是一會兒賞識而樂,一會兒又不滿而煩。不過,青年夫婦溫柔又勤勉的生活,如果沒有特殊意外,平衡還是能勉力維持的。

可是,財神這個最大的敵人意外降臨了……

姨媽的遺產使得雅葛麗納的財富增加了一倍多。奧里維記起克里斯朵夫有關財富毒害心靈的話,擔心錢多了未必是好事。雅葛麗納則不以為然。

表面照舊的生活,內里卻在慢慢改變。收入多了三倍,依然不夠花。添出來無數的新用度。換了更有名的裁縫。換更大的公寓,陌生的新的傢具和裝飾取代了原來的熟悉的舊的,最初幾年共同生活的往事印象給清掃了,與過去的愛情聯系被斬斷。她喜歡接近有錢無用的人,瞧不起勞作者。甚至不能理解以前自己在愛情中的獻身行為。看來,背叛自己很容易。

奧里維沒有力量奮斗。他也變了。辭掉了教職,只是寫作。之前,因不能完全獻身於藝術而痛苦。如今,有條件可以完全獻身藝術時,卻縹縹緲緲的像在雲霧中。

倘使藝術沒有一樁職業維持它的平衡,沒有一種緊張的實際生活做它的倚傍,不需要掙取它的麵包,那麼藝術就會喪失它最精銳的力量和現實性。它將成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人間苦難的聖果。

奧里維丟下了筆,游手好閑,迷了方向。他懦弱,可愛,好奇,在這個不同於他以往的世界裡,他欣然玩味著其中的風趣,不自覺地受著它的熏陶。

婚姻的最初幾年,如春天的花朵,看似明妍熱烈,實則無比脆弱,來點輕微的風雨,便可以花容失色,落紅滿地,便可以失去生活的和諧。更何況財產或環境的大變化,不是極堅強或極灑脫的人,很難抗拒而不被改變。

而他們兩人既不堅強,又不灑脫。彼此熟悉的面貌變得陌生了。害怕愛情動搖,不敢正視,奧里維借工作逃避,雅葛麗納無所隱遁,一點點積聚著悲哀。現在,她的人生目的就是追求自己的幸福,並且是超越他人的幸福。而像去關注他人的苦難,幫助他人,如她所說,她想行善,反作了惡,她「沒有這種緣分」。曾經的理想主義換成了現實主義。這個非神明非野獸的可憐女人,跟多少有閑的夫婦一樣,具備了一切幸福的條件而始終在那裡煩惱,整天抱怨,爭辯,信以為真地扮著痛苦的喜劇。

這些無聊荒唐的人們,是害怕自由的奴隸,真該給他們重新戴上苦難和真正痛苦的枷鎖!等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們就不敢再拿痛苦來玩可厭的把戲了。

可是,他們的確像病人一般痛苦著。雅葛麗納像一個學生,發現了自己以前做的題目中,竟有那麼多錯誤。她遷怒仇視以前所愛的一切:以前以為有共同的信仰,一起奮斗,同甘共苦是幸福,簡直是個騙局。奧里維不聰明,又沒多大生氣,令她窒息。她為奧里維沒有成名感到羞辱,她相信,一個人沒有名氣,便沒有出息,沒有才具。她懷疑並且攻擊奧里維,用自己的慾望和瑣碎的心事像藤羅一般纏繞他,折磨他。奧里維為此而大為喪氣,痛苦掙扎。不過,好在他永遠不會欺騙自己的理想,不像普通的男人聽任懶惰、虛榮、混亂的愛情驅使,甘心否定自己的靈魂。

雅葛麗納故意用冒充風雅的談話,製造些格格不入的氛圍,使克里斯朵夫生氣。而為著不讓奧里維夾在中間為難,克里斯朵夫只能重回孤獨,退出朋友的生活。友誼甚篤的兩人都很難過。

克里斯朵夫竭力丟開奧里維,重新組織生活。失去朋友的溫情,他生活的一部分,樂觀如他,也難免抑鬱。可是,他知道奧里維跟他一樣痛苦,所以,不允許別人因他們一時的疏離,對他們的友誼有任何閑言碎語的指點干涉。他需要時間,重新找回生活的平衡。

心中愁悶,他走進了戲院。觀眾和演員相互呼應出的生命熱情,對音樂家是一種滋養。相比劇本,他對演員本身更感興趣,因為他認為法國戲劇語言虛偽,裝腔作勢,猶如謊言。

弗朗索瓦絲•烏東,一個讓觀眾為之入迷的當紅女明星,三十歲不到,引起了克里斯朵夫的注意。她的側影美麗,清楚。有著細膩的巴黎人的線條,好比一個少年男子。清瘦的臉,透著聰明,皮膚慘白。慣於不動聲色,也常表情動人。眼睛像貓眼般變化莫測。衣著發式素雅大方得體,骨子裡是一個出身低微的貴族。性格強悍。《大日報》的老闆伽瑪希曾用粗野的口吻表達對她的佩服,說她放浪,聰明,有魄力,有野心,可是古怪,暴烈。

後來,兩人坐車巧遇相識。對克里斯朵夫,她由懷疑,戒備,語言沖撞而認作交心的朋友。骨子裡孤傲獨立,言語間充斥嬉笑怒罵,嘲弄,古怪,玩世不恭。她是一個飽受生活折磨,看透了世路人心,看到了世界真相的醒著的人。生病的時候,她寧願清靜孤零自處,不太願意領受別人虛情假意的殷勤叨擾,那些糊塗的好人的浮表關切,不受她歡迎。自稱是個「不容易相交的人」。

弗朗索瓦絲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開著一家聲名狼藉的小客店。小小年紀就看到母親和姐姐遭受那麼多凌辱,看到那麼多下流無恥的事。而她沉默寡言,性子暴躁,火氣很大,野性十足,意志倔強,不肯屈服。對羞辱是拚命又打又鬧地反抗。憤怒到上吊自殺,半路又逃回,還是想活,發誓要出人頭地,把壞蛋打趴下。

童年悲慘黯淡,她就像呆在一個黑屋子裡。偶然一次投進了一線光明:小夥伴領著她躲在黑暗的戲院里,看了一場排戲。舞台上光華燦爛的景緻,美妙的話語。小小的她,魂魄被攝住。她追逐著這一束光而去。

她在演員寄宿的旅館當侍女。書沒看過,識字也不多的她,卻非常發憤,要學習。借工作之便,偷演員的書,或者腳本看。偷聽人家念台詞,學演員的聲調,手勢。被抓是早晚的事。人家威嚇之下,以身體投進了藝術,投進了人生。屈辱血淚中掙扎,意志已無比堅強。終於有個作家把她捧紅了,自然也佔有了她。

似乎熬出了頭。可是命運的播弄還沒停止。她愛著一個她瞧不起的壞蛋文人。她的心和肉體,感情和理性在打架,在各奔東西地撕扯著她。讓她慚愧,生氣。

克里斯朵夫的真誠,善良,贏得了她的信任。她樂得向他講述著自己的悲慘和抗爭。他們只是偶而見面,本想做個簡簡單單交心的朋友,可是不行,只好聽其自然,不勉強掙扎,互相佔有了。他們各人保持自由,並不住在一起。

他們之間是一種肉體參與其中的深刻的友誼,不相妨礙,各做各的工作。克里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弗朗索瓦絲非常重視的。不懂音樂的她,性靈也被克里斯朵夫的才氣所鼓動。而軟弱又堅強,善良又殘忍,閃耀著天才光芒的弗朗索瓦絲也激發著克里斯朵夫的思想和熱情。她使他體味到戲劇,這個一切藝術中最完美,最充實,最豐滿的藝術的精神。他知道了戲劇是創造夢境最奇妙的工具,戲劇像壁畫一樣是最嚴格的藝術,是活的藝術。

他們的藝術思想非常一致,都認為不應該為自己一人寫作,而應該從事一種能夠溝通人類的集體藝術。弗朗索瓦絲告訴他,群眾和演員之間有種神秘的合作。一個演員的聲音便是干萬人的心聲,表白的是千百萬人的共同靈魂。

大藝術家就是要把這共同的靈魂具體表現出來,減少藝術家個人抒情的成分。表現一個人精神上的偉大,必須語言簡潔,思想含蓄。弗朗索瓦絲感覺到,嘮叨的音樂像寄生蟲般侵害詩歌,是種頹廢。

克里斯朵夫要為被藝術家遺忘多年的大眾而思想,創作。他在日常生活中琢磨素材,也在古書中尋找簡單的,能夠訴之於大眾心靈的題目。

他們的結合自由而美妙,卻沒法持久。兩人性格相差太遠,又都很暴躁,沖突會時常發生,可不是因為瑣碎無聊的事。

克里斯朵夫強大樂天,於失望絕望中依然會看到希望。而弗朗索瓦絲強大卻很悲觀。成了當紅明星,人人追捧的大藝術家,她不是別人認為的心滿意足,卻感到了更大的空虛。因為上至大藝術家,下至觀眾,都只是心不在焉,走馬看花地瞅你一下,並不真的懂你,理解你。那些優秀的,愛我們的人的贊美,卻使我們覺著屈辱。他們對走紅的人,即便是江湖戲子,都一視同仁,一樣感興趣。誰又能說,出了名,成了偉大的人物,就真的是偉大的呢?傳到後世的偉大,也有相隔時間久遠的功勞。

曾經仰望羨慕,高居山巔,神聖般存在的演員,經過多少磨難屈辱,才一步步登頂摘得了演員桂冠,她的心中沒有欣喜,沒有成功的傲驕,卻是失望無聊。那麼多的演員幾十年上萬次地重復演二三個角色,自己和角色變得同等無聊。

藝術家費盡心血的強有力的藝術品,一上舞台,便失去詩意,成了謊言。沒有同藝術品相匹配的鑒賞力的群眾,把藝術摧殘了。

弗朗索瓦絲的悲觀或者是基因自帶,或者根植於遙遠悲慘的童年,即使藝術事業成功,擁有圓滿的愛情,她依然煩惱。或許如她自己所說,吃苦太多,心乾枯了。生活把她變殘廢了。

經常發病似的受到絕望的侵襲,弗朗索瓦絲向她瘋顛的樂天主義者克里斯朵夫傾述著她的痛苦。可她太愛他了,怕他精神受牽連。弗朗索瓦絲強迫自己離開,去了美國。他們的友誼美妙難得,卻沒有辦法繼續。含淚笑著,擁抱著。他們分別了。

克里斯朵夫又回到他的藝術中。群星密布,一片和平。

2021.03.03

D. 約翰.克里斯朵夫 你看過沒,給我講講那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約翰·克里斯朵夫
《約翰·克里斯朵夫》,作者羅曼·羅蘭(1866--1944年),是法國著名小說家、劇作家和評論家,出生於一個小職員家庭。他受家庭氛圍熏陶,酷愛音樂,並以一篇關於義大利歌劇起源的論文獲得博士學位。這部小說創作於1904年至1912年間,他因這部小說一舉成名,並獲得1915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喜愛。這部小說共有十卷,講述了主人公約翰·克里斯朵夫在充滿庸俗、傾軋的社會里的奮斗歷程。

約翰·克里斯朵夫出生在德國萊茵河畔一座小城,他們家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音樂世家,祖父曾是王府樂隊的指揮,父親卻經常酗酒,以至家境逐步敗落。

小克里斯朵夫長相醜陋,但受到祖父的喜愛,常和祖父一起漫步田野,聽祖父講古代的英雄故事,使他從小就萌發了做大人物的想法。做廚娘的母親膽小善良,一天,他在母親幫佣的主人家遭到少爺、小姐作弄,因反抗受到主人毒打,母親還讓他賠禮下跪。這使他感到非常難過,更氣憤人間的不公。

祖父送他一架舊鋼琴,還帶他到劇場欣賞歌劇,引起了他對音樂的興趣,常常自己爬到椅子上去按琴鍵。父親發現了他的這個愛好,想做為他的一個特長,作為將來向上爬的手段,於是天天用戒尺逼他練琴,累得他終於有一天支持不住了,他起而反抗:故意彈錯音節。父親氣得吼聲連連,戒尺雨點一樣打下去,克里斯朵夫被制服了,不得不每天一邊流淚一邊彈琴,他對音樂厭惡透頂的同時,內心已被音樂占據,他不由自主的愛上音樂,並要把一生都獻給這個凝聚自己所有喜怒哀樂的藝術。

祖父留心把孫子隨時哼唱的曲譜整理起來,還加了伴奏與和聲,編成樂曲,取名為《童年遣興》,在樂譜的封皮上還題上了小克里斯朵夫的名字,讓克利斯朵夫彈奏,並呈報宮廷開了專場音樂會,他的表演受到全場歡迎,大公爵誇這個6歲孩子是「再世莫扎特」。從那以後,他受到莫大的鼓舞,開始有意識的彈琴作曲,這讓祖父高興得哭了起來。

他做鄉村貨郎的舅舅崇尚「平常的人」,他感情真切,給了約翰另一種教育。他唱動聽的歌謠,讓約翰呼吸田野清新的空氣,在夜裡感覺大自然交響曲中數不清的樂器,到生活中去創作真正的音樂,使克里斯朵夫又受到更好的音樂熏陶。

克利斯朵夫11歲時被任命為宮廷音樂聯合會的第二小提琴手,跟管風琴師學和聲,他學多種樂器,用他的收入補家庭生活的困難。祖父這時在欣慰中死去,父親整日喝得爛醉如泥,根本指不上,生活的重擔壓在他的身上,他不得不經常應召到公爵府替討厭的笨蛋去演奏,這使他深感屈辱和痛苦,也和仰慕金錢、權勢的長輩更疏遠了,他還找了幾份家庭教師的兼職。生活的重擔把他壓得喘不過起來。只有舅舅帶給他快樂,他們月下盪舟,聽槳上滴水的琶音,看河面水氣的顫動……約翰邊接受音樂教育,邊參加樂隊演奏,他已經升任第一小提琴手,他有一個偉大的信念:將來要寫出偉大的作品。

一次赴鄉間野餐,克利斯朵夫在渡船上結識了一個博學多聞的青年奧多,兩人成為知交。和奧多的友誼成為他未來愛情的先導。參議官新寡的太太克里赫,帶著女兒彌娜,從柏林搬來與他家毗鄰。太太請他做女兒的家庭教師,教女兒彈琴,彌娜和他年紀相仿,很賞識克利斯朵夫的天賦和品格,也不時修正他的舉止和儀態,對他產生了好感。克里斯朵夫一次在彈琴時很沖動的吻了彌娜的手。很快,彌娜的母親窺破了他們的關系,她以出身、門第和財產為由極力反對,這使克里斯朵夫認清了他和她們的距離,悲憤交加的離開了這里。

愛情的打擊還未在內心平息,父親又醉死在溝里。兩個弟弟都去外出謀生,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他們換到了一處更簡陋、便宜的住所。房東的外孫女洛莎迷戀他,可是他愛上了開小針線鋪的年輕寡婦薩皮納。不料,薩皮納突然患流行性感冒去世了,悲痛之餘,又和帽店女職員阿達相愛,但很快被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拋棄。愛情的打擊使他消沉下去,整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泡在酒館里。舅舅幫助了他,教育他突破情慾之網,重新振作精神,埋頭音樂創作,克里斯朵夫警醒了。

克利斯朵夫在聽音樂會時,感到演奏者萎靡不振,觀眾也聽得百無聊賴,他懊喪的發現,所謂大師的作品無不充滿著虛假和造作。他義無反顧地撕毀了以前俗套的樂曲,批評了幾乎所有德國古典音樂大師的虛偽。守舊勢力說他「標新立異」,「完全瘋了」,曾喜愛他的大公爵也開始反感他,震動的樂壇聯合反擊,使他舉辦的演奏自己新作品的音樂會受到了挫折和冷落。就在事業受挫時,他受人利用,在雜志上發表了多篇音樂評論,把那些樂隊指揮、演奏家、歌唱家乃至觀眾都得罪了。他孤獨、憤怒,決意遠走他鄉。臨行前,他去參加農庄的節日舞會,因一個姑娘不願和醉酒的軍官跳舞而遭打,他打抱不平打死了軍官,被解救的姑娘讓他到巴黎避難,他匆匆給母親留了一張便條就逃走了,他出了邊境,到了法蘭西。

在巴黎,他過著艱苦的生活,一方面他要找工作糊口,另一方面他又不肯褻瀆音樂藝術。最後,他為一個肉店老闆女兒葛拉賽、一個汽車製造商的女兒史丹芬以及她的表妹葛拉齊亞教授鋼琴。葛拉齊亞充滿愛心,經常為克里斯朵夫的不幸命運而痛苦。

在別人的引薦下,他參加了巴黎文藝界的活動,用交響詩的形式寫成了話劇,並拿到劇院去演出。可社會黨議員和一些別的政客們,雖是自命自由的思想家,其實禁止別人的思想自由。一個社會黨議員熱心促成他的歌劇《大衛》的上演,並拉自己的情婦擔任劇中主角,結果這女人聲音惡俗不堪,克里斯朵夫為撤換角色與議員鬧翻,演出告吹。氣得克里斯朵夫大病一場,唯一的收獲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是一個靠教書為生的青年詩人奧里維。他的幾份教課的差事都因此丟了,生活又陷入窘境。克里斯朵夫的一切都得到葛拉齊亞的深切關注,她一直在無法給克里斯朵夫提供幫助而傷心。

克里斯朵夫與朋友奧里維合租一所公寓,奧里維非常欽佩約翰的音樂天才和充沛精力,約翰也喜歡奧里維的智慧清明,謙和仁愛,他們都熱愛自由。約翰隨奧里維到平民中去,他看到了法國潛藏的生機。他要求團結抗暴,掃除貴族氣息,而奧里維醉心宗教,夢想有一個愛一切的公平世界。他們在社會上經過幾年的激昂奮斗之後,終於都為成千上萬的淳樸心靈埋頭創作了,他的《大衛》在法德兩國的演出獲得巨大成功,以前被喝倒彩的《伊芙琴尼亞》也被重新發現,受到熱烈歡迎。大家公認克利斯朵夫是天才,生活也因此出現了轉機。這時,克里斯朵夫發現自己和奧里維都愛上了工程師的女兒雅葛麗納,他主動退出,促成他們的婚約,並搬到別處居住。

克里斯朵夫的名氣越來越大,但又一次遭到別人的陷害,出版商哀區脫篡改出版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使他陷入困境。很快,他發現他的文章又有了改變,奧國大使館還邀他前去演奏。原來當年狂熱愛他、曾是他學生的葛拉齊亞,當上了奧國的伯爵夫人,是她在暗中保護他,使他又一次得以脫身。不久,「五一」節那天,他和好朋友奧里維參加遊行運動,奧里維為救一個擠倒的孩子被人群踏在腳下,他在混戰中刺死了一名施暴的警察,也不得不逃往瑞士。在瑞士,他思念亡友,心都要碎了。心情平息之後的他和一個醫生妻子發生了關系。事後,他無法原諒自己的道德行為,托辭離開隱遁到一個小村裡。

在一次散步的時候,他偶遇已喪夫的葛拉齊亞,倆人沉入重逢的喜悅,雖然葛拉齊亞的兒子阻止倆人的結合,他們仍在心心相印中獲得了滿足。

十年過去了,克利斯朵夫開始重新思索人生,他感到自己為創造以道德為目標的最高藝術已無能為力了,他把上帝當作心靈的寄託和理想的歸宿。這時,他的作品在歐洲各地演奏並極受歡迎。他在德國殺死軍官的舊案已經撤銷,在法國打死警察的事也被人遺忘。他可以自由來入於德法之間。但約翰想逃避巴黎的傷心往事,自願留在瑞士。在葛拉齊亞的支持下,他接受了巴黎的邀請,去指揮幾個音樂會,他的演出引起巨大轟動,連過去反對他的人也捧他了。

晚年的克利斯朵夫譽滿歐洲,他繼續創作,但他的作品已不像早年那樣風雷激盪,而是和諧恬靜。葛拉齊亞去世後,克里斯朵夫也閉門不出,他在彌留之際,腦際回想起臨終的自慰:「我曾經奮斗,曾經痛苦,曾經流浪,曾經創造。讓我在你的懷抱中歇一歇吧。有一天,我將為新的戰斗而再生!」

書摘: 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女兒,叫做安多納德,一個是兒子,叫做奧里維,比安多納德小五歲。
安多納德是個美麗的褐發姑娘,一張法國式的嫵媚而忠厚的小圓臉,眼睛很精神,天庭飽滿,下巴很細氣,小鼻子長得筆直,——好似一個法國老肖像畫家所說的,是"那種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有種微妙的小動作,使她顯得神情生動,表示她說話或聽人說話的時候心中很有點兒細密的思潮"。她從父親那兒秉受著快樂的無愁無慮的脾氣。
奧里維是個淡黃頭發的嬌弱的孩子,身材跟父親一樣矮小,性格卻完全不同。小時候不斷的疾病大大的損害了他的健康;雖然家裡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虛弱的身體使他很早就成為一個悒鬱寡歡的孩子,愛幻想,怕死,沒有一點兒應付人生的能力。天生的怕見人,喜歡孤獨,他不願意和別的孩子做伴,覺得和他們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討厭他們的游戲,打架,尤其受不了他們的凶橫。他讓他們打,並非因為沒有勇氣,而是因為膽怯,不敢自衛,怕傷害別人;要不是靠著父親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們磨折死的。他心腸很軟,靈敏的感覺近乎病態:隨便一句話,一個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場。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淚人兒。
兩個孩子非常相愛;可是性情相差太遠,混不到一塊兒。他們各過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幻想。安多納德越長越美;人家告訴她,她自己也知道,心裡很高興,編著些未來的夢。嬌弱而悒鬱的奧里維,一接觸外界就覺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腦子里去胡思亂想。他象女孩子一樣需要愛別人,也需要別人愛他。既然過著孤獨生活,不跟年齡相仿的同伴往來,他便自己造出兩三個幻想的朋友:一個叫做約翰,一個叫做哀蒂安,一個叫做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從來不跟周圍的人在一起。他睡得很少,空想極多。早晨,人家把他從床上拉起來,他往往把赤裸的兩腿掛在床外,出神了;再不然他會把兩只襪子套在一隻腳上。雙手浸在臉盆里,他也會出神的。在書桌上寫字或溫課的當口,他又會幾小時的胡思亂想;隨後他忽然驚醒過來,發覺什麼也沒做。在飯桌上,人家和他說話,他會吃了一驚,過了兩分鍾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麼。他迷迷懵懵的聽著自己的念頭在胸中竊竊私語,過著內地那種度日如年的單調的歲月,被一些親切的感覺催眠了。——空盪盪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閣樓,上了鎖的神秘的空房,百葉窗都關了,傢具,鏡子,燭台,都遮著布;祖先畫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腦子里;還有帝政時代的版畫,題材都是輕佻的與有德的故事。外邊,馬蹄匠在對門打鐵,錘子一下輕一下重,呼吸艱難的風箱在喘氣,馬蹄受著熏炙發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婦蹲在河邊搗衣;屠夫在隔壁屋子裡砍肉;街上走過一騎馬,蹄聲得得;水龍頭軋軋的響;河上的轉橋轉來轉去,裝著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纖繩拉著在鋪得很高的花壇前面緩緩駛過。鋪著石板的小院子有塊方形的泥地,長著兩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風呂草和喇叭花,臨河的平台上,大木盆里種著月桂和開花的榴樹。有時鄰近的廣場上有趕集的喧鬧聲,豬叫聲,鄉下人穿著耀眼的藍色上衣。……星期日在教堂里,歌詠隊連聲音都唱不準,老教士做著彌撒快睡著了;全家在車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別人(他們也以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節目)脫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陽的田裡,看不見的雲雀在上空盤旋,——或者沿著明凈的,死水似的河走去,兩旁的白楊瑟瑟索索的發抖;……然後是豐盛的晚餐,東西多得吃不完;大家頭頭是道,津津有味的談著吃喝的問題;因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講究吃喝在內地是樁大事,是名副其實的藝術。大家也談到商情,說些笑話,還夾著一些關於疾病的議論,牽涉到無窮的細節……而這孩子坐在一角,不聲不響象頭小耗子,盡管咬嚼,可並不怎麼吃東西,拚命伸著耳朵聽。他把大人的話句句聽著,凡是聽不大清的,便用想像去補充。象舊家的兒童一樣給幾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他有種奇特的天賦,能夠猜到他還從來不曾有過而不大了解的思想。——還有那廚房,充滿著神秘的血腥和各種味道;老媽子講著奇怪而可怕的故事……最後是晚上,蝙蝠悄悄的飛來飛去,妖形怪狀的東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這座老屋子裡到處蠢動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隨後是跪在床前的祈禱,根本不聽自己說些什麼;隔壁救濟院里響起聲音不平勻的鍾聲,那是女修士們睡覺的鍾;——然後是雪白的床,給他躺著做夢的島……
一年最好的時節是春秋兩季在離城幾里的別庄中過的日子。那邊,一個人都看不到,盡可以稱心如意的幻想。象多數小布爾喬亞的子弟一樣,兩個孩子是不跟平民接觸的,他們對僕役和長工還有點兒恐懼,有點兒厭惡。他們秉受了母親的貴族脾氣,——其實主要是布爾喬亞脾氣,——瞧不起勞力的工人。奧里維成天氣在一株槐樹的枝頭讀著奇妙的故事:美麗的神話,繆查或奧諾埃夫人的童話,《天方夜譚》,或是游記體的小說,因為法國內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遙遠的世界,做著漫遊海外的夢。一個小樹林把屋子遮掉了,於是他自以為在很遠的地方。但他知道離家很近,心裡很高興:因為他不大喜歡獨自走遠,他已經在大自然中迷失了。四周盡是樹木,從樹葉的空隙里可以看見遠處黃黃的葡萄藤,雜色的母牛在草原上嚙草,遲緩的鳴聲沖破田野的靜寂。尖銳的雞啼在農庄間遙相呼應。倉屋裡傳出節奏不勻的搗鐰E聲。成千成萬的生靈在這個恬靜的天地中活躍。奧里維不大放心的瞧著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螞蟻,滿載而歸的蜜蜂象管風琴的管子一般轟轟的響著,漂亮的蠢頭蠢腦的黃蜂到處亂撞,——所有這些忙碌的小蟲似乎都急於要到一個地方去……哪兒呢?它們不知道。無論哪裡都好!只要是到一個地方……奧里維處在這個盲目而滿是敵人的宇宙內打了一個寒噤。他象一頭小兔子,聽到松實落地或枯枝折斷的聲音就會發抖……花園的那一頭,安多納德發瘋似的盪著鞦韆,把架上的鐵鉤搖得吱格吱格的響,奧里維聽到這個才放了心。
她也在做夢,不過依著她的方式。她成天在園子里搜索,又貪嘴,又好奇,笑嘻嘻的象畫眉般琢些葡萄,偷偷的采一隻桃子,爬上棗樹,或是在走過的時候輕輕搖幾下,讓小黃梅象雨點似的掉下來,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樣。再不然她就不顧禁令去採花:一眨眼她就把從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薔薇摘到手,往花園深處的夾道中一溜。於是她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著,吻著,咬著,吮著;隨後把贓物揣在懷里,放在她不勝奇怪的眼看在敞開著的襯衣底下膨大起來的一對小乳房中間……還有一件被禁止的,挺有意思的樂事,就是脫了鞋襪,赤著腳踏在小徑的涼快的細砂上,潮濕的草地上,踩在陰處冰冷的、或是給太陽曬得滾熱的石板上;再不然她走入林邊的小溪,用腳,用腿,用膝蓋,去接觸水,泥土,日光。躺在柏樹蔭下,她瞧著在陽光中照得通明的手,心不在焉的盡吻著細膩豐滿的手臂上象緞子一般的皮膚;她用蔓藤和橡樹葉做成冠冕,項鏈,和裙子,再加上藍薊,紅的伏牛花,和帶著青的柏實的樹枝作點綴。她把自己裝成一個野蠻的小公主。然後她自個兒繞著小噴水池跳舞,伸著胳膊拚命的打轉,直轉到頭暈眼花,才往草地上倒下,把臉鑽在草里,莫名片妙的縱聲狂笑,不能自已。
兩個孩子就是這樣的消磨他們的日子,只隔著幾步路,卻各管各的,——除非安多納德走過的時候想耍弄一下兄弟,抓一把松針扔在他鼻子上,或是搖他的樹,威嚇他要把他摔下來,或是冷不防撲在他身上嚇他,嘴裡叫著:「嗚!嗚!……」
她有時拚命要跟他淘氣,哄他說母親在叫他,要他從樹上爬下來。趕到他下來了,她卻上去佔了他的位置不肯走了。於是奧里維嘰嘰咕咕,說要去告她。可是安多納德決不會永遠待在樹上:她連安靜兩分鍾都辦不到。爬在樹上把奧里維戲弄夠了,氣夠了,看他快要哭出來了,她就爬下來,撲在他身上,笑著搖他的身子,喊他"小傻瓜",把他摔在地下,拿一把草擦他的鼻子。他勉強掙扎,可不是她的對手,於是他仰天躺著,一動不動,象條黃金蟲,細瘦的胳膊被安多納德結實的手按在草地里,裝著一副可憐的屈服的臉。這時安多納德忍不住了,看著他打敗而認輸的神氣放聲大笑,突然把他擁抱了,撒手了,——但臨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裡表示告別,那是他痛恨的,只得拚命的吐,抹著嘴巴,憤憤的叫嚷,她卻笑著趕緊溜了。
她老是笑著,夜裡睡著的時候還在笑。奧里維在隔壁屋子裡醒著,正在編故事,聽到她的傻笑和在靜悄悄的夜裡斷斷續續的說夢話,常常嚇了一跳。外邊,風把樹吹得簌簌的響,一隻貓頭鷹在哭;遠遠的,在樹林深處的農莊裡,狗狺狺的叫著。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奧里維看見重甸甸黑沉沉的柏樹枝象幽靈一般在窗前搖曳,那時安多納德的笑聲倒是讓他鬆了口氣。
兩個孩子篤信宗教,尤其是奧里維。父親公然反對教會的言論使他們聽了駭然;但他讓他們自由;骨子裡他象多數不信教的布爾喬亞一樣,覺得有家族代他信仰也不壞:在敵方有些盟友總是好的;將來的事,我們也沒把握。並且他雖不信教,還是相信有神的,預備到必要的時候把神甫請來,象他父親一樣辦法:那即使不會有什麼好處,也不見得有害;一個人不一定因為相信家裡要著火才去保火險的。
態的奧里維很有點神秘的傾向。有時他覺得自己不存在了。又溫柔,又輕信,他需要一個依傍。平日懺悔的時候他體驗到一種痛苦的快感,覺得把自己交託給無形的朋友非常舒服;他老是對你張著臂抱,你可以盡情傾訴,他什麼都懂得,什麼都原諒;在這種謙卑與愛的空氣中洗過了澡,靈魂凈化了,得到了休息。奧里維覺得信仰這回事那麼自然,不懂別人怎麼會懷疑;他想,那要不是由於人家的惡意,便是上帝特意懲罰他們。他暗中祈禱,求上帝開恩,點醒父親。有一天在鄉下參觀一所教堂,奧里維看見父親劃了個十字,不禁大為快慰。在他心中,《聖徒行述》是和兒童故事混在一起的。他小時候認為兩者都一樣的真實。童話中嘴唇破裂的史格白克,多嘴的理發匠,駝背嘉斯伽,他都是很熟的;在鄉間散步的時候,他常常留神找那黑色的啄木鳥,嘴裡銜著覓寶人的神奇的草根,而迦南與福地,經過兒童的想像也就成為皮爾喬或貝里①區域的地方了。當地一個圓形的山崗,頂上矗立著一株小樹好象枯萎的羽毛一般,在他眼裡彷彿就是亞伯拉罕燃起火把的山頭。麥田盡處,有一堆枯萎的叢樹,他認為就是上帝顯靈的燃燒的荊棘,因為年代久遠而熄滅了②的。後來到了不再相信神話的年紀,他仍舊喜歡拿那些點綴他的信心的通俗傳說來陶醉自己,覺得其樂無窮;他即使並不真的受這些傳說之騙,心裡卻極願意受騙。因此有個很久的時期,他在復活節以前的星期六留著神,想看那些在星期四飛出去的鍾從羅馬帶著小幡飛回來。後來,他終於懂得那不是真的,但聽到教堂的鍾聲仍不免仰著鼻子向天空呆望;有一回他似乎看到——雖然明知不可能——有一口鍾系著藍絲帶在屋頂上飛過。(卷六)

全文:http://www.excbook.com/book/50/104986.html

羅曼羅蘭
羅曼·羅蘭(1866-1944),法國著名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史學家和社會活動家,著有十卷本長篇小說《約翰·克里斯朵夫》、傳記文學《巨人傳》等作品,並獲得了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

羅曼·羅蘭生於1866年1月29日,父親是公證人,是城裡德高望重的紳士; 母親虔誠端莊,自從她的一個小女兒夭亡之後,就籠罩在一種淡淡的哀愁中,而把所有的心思都花費在照顧柔弱的兒子和他的另一個妹妹身上。羅曼·羅蘭從父親那裡得到的是法國大革命以來的鬥士的精神和信仰,而母親帶給他的是來自波爾羅亞爾女隱修院的探索精神,藝術感受力——音樂性的,神秘的敏感;二者相互對立而又相互補充。

羅曼·羅蘭的童年籠罩在1870年普法戰爭失敗的陰影中,青少年時代,他被高等師范錄取,在這里,他人文科學上的天賦和對音樂的熱愛表達出來,開始夢想著一個為世界心碎的單純的藝術家的故事——《約翰·克里斯朵夫》的原型。

此後,他得到高等師范的獎學金,到羅馬游學兩年,負責整理文獻工作,在典籍目錄中探尋歷史。這兩年中,羅蘭感受的最多的是友誼,來自七十歲的老太太馬爾薇達·馮·邁森布洛的友誼。在兩人身上有同樣的理想主義,不同的是老太太的思維久經考驗而純凈,年輕人則激烈而狂熱;從這樣的交往中,羅曼·羅蘭得到了他游學兩年中最重要的學識。

義大利之行後,羅曼·羅蘭先是在高等師范教授音樂史,1903年到巴黎大學執教。在嚴謹的學術生活和寫作中,他找到一份慰籍。

1912年,羅曼·羅蘭離職退休。為改善身體狀況,羅蘭許多年來都在瑞士度過假日。1914年夏季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他身在瑞士,戰爭使他的寫作、友誼和影響都一分為二。對於他的同胞來說,他是個懦夫,在祖國最需要的時候拋棄了它;但是,不顧這些攻擊的羅蘭繼續留在瑞士,做他與國際主義相一致的工作。

1919年,羅曼·羅蘭與母親一起返回巴黎,當時她已病重。母親去世後,羅蘭回到瑞士,自1922年至1938年與父親和妹妹定居在那裡。這個時期里,他對社會主義和東方宗教產生了興趣。此後,羅蘭前往他家鄉附近的一個法國小鎮,在那裡繼續寫作,後因反納粹活動而遭到軟禁,於1944年12月30日謝世於家中。

羅曼·羅蘭的文學生涯從他個性中的矛盾體逐漸發展而成,他從父親那裡吸收的愛自由、愛挑剔的高盧人精神,和從母親那裡得到的藝術感受力使他具有了以下常被描繪的奇怪的特徵:一個宗教社會主義者,一位反神權的神秘主義者,一位革命的理想主義者,一名非教條主義的基督徒。他還是一位在充滿巨大國際競爭的世紀堅持國際合作主義者。羅蘭愛法國,但他拒絕承認一個國家能夠成為理性和必要的統一體。這樣看來,他身上似乎具備一系列的二分法,而他又不斷地在他的小說和隨筆作品中將這些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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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奧里維的故事雅葛麗納講了什麼相關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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