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愛的藝術:從奧維德到弗洛姆
公元前43年,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寫下了愛情教育詩《愛的藝術》;將近兩千年後新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弗洛姆亦寫作了一部同名著作。
奧維德的版本歷來受到極大爭議,作者本人當年因為此作而遭到皇帝屋大維的流放,後世的保守主義者亦斥其為「最不道德」、「傷風敗俗」(馬凱爾),現代讀者亦頗有不喜,豆瓣評分只有6.0,微信讀書的綜合評價是「不值一讀」。然亦有史學家則稱贊其表現出作者「淵博的知識與精細的心理學」(杜菲爾、許華勃),甚至有人將此作與奧維德的經典《變形記》或是拜倫的《唐璜》並列。
而弗洛姆的版本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一度被視作是「撼動全球愛情觀的巨作」。他的成功離不開戀情的屢次失敗,首先是未婚妻的背叛,然後是同心理學家弗麗塔·萊西曼和卡倫·霍妮的失敗戀情,最後在一位寡婦弗里曼那裡找到了歸宿,重新發現了親密關系的本質,也重新發現了自我。
兩本《愛的藝術》,截然不同的評價,大相徑庭的接受度,簡直令人咋舌。
那麼,真實情況到底如何呢?
在我看來,如果說弗洛姆的版本是愛的藝術,那麼奧維德的版本就是愛的技術;如果說弗洛姆的版本稱得上是靈魂藝術,那麼奧維德的版本則可以算是生活藝術。
奧維德的詩篇分為三部分,前兩部分他向男子提建議,關於如何捕獵心上人、關於如何維持戀情;後一部分他向女子提建議,關於如何在愛情中發揮女子的優勢、避免掉入愛情陷阱。總的來說,他就像一個情場老手,希臘羅馬神話典故信手拈來,為前來聽課的聽眾娓娓道來:究竟該如何談戀愛。
一定要記住,和羅蘭•巴特在愛情課(詳見《戀人絮語》)中的工作不同,奧維德不是在分析、解構,而是在指導人們的實踐。順著他的思路往下走,渴求愛情的男子將了解到如何確定自己的目標,如何利用劇院、宴會等場合拉近關系,如何在細節中加深關系(恰當的肢體接觸、記住生日、好好寫情書、利用對象女傭之類的身邊人等);而渴求愛情的女子亦將被教導容貌、服飾、化妝、舉止的重要性,歡愛的技巧、音樂、詩歌、舞蹈、游戲亦不能少,正如他所說的那樣:
最後,女子必須警惕愛情中可能出現的陷阱:那些喜歡炫耀服飾和美麗,每根頭發都有自己的位置的男子們,你們是應該置之不理的。他們對你們所說的話,他們早已向千千萬萬的女子說過了。
批評奧維德的聲音被分成了兩波:有些人反感於他露骨的說辭與輕浮的語調,更不喜他傳達出的性道德(比如對通姦的寬容,因此直接觸犯了屋大維的尤里烏斯婚姻法);另一些人則批判奧維德這種方法論折射出的愛情觀,愛情真的能用套路技巧完全概括嗎?要知道,「自古真情留不住,惟有套路得人心」並不是一件好事。格式化、套路化的戀愛是否昭示著愛欲的死亡?套路對真心是否又會像PUA一樣帶來傷害?不同的人可能會有不同的答案,但我認為僅憑這一點全盤否定奧維德是不妥的。
奧維德的「教程」,更多的是一種技術而不是藝術,它不走心,或者說它對心靈的要求不多 ,它不像弗洛姆的版本那樣涉及內在愛的能力,但技術就完全沒用嗎?在內容充實的基礎上,形式的豐富將錦上添花。奧維德的「教程」 亦可以視作為一種生活藝術,以一種戲謔的姿態、飽含情趣的立場為基礎,探詢同伴侶的生存之道 ,這種藝術未必適合所有人,也未必完全貼合當前的時代,但至少它有可取之處,或是提供反面教材,對於一部兩千多年前的愛情教育詩來說,這就夠了。
退一萬步說,奧維德提供了一種多元性,他讓我們理解到現實世界中愛情的復雜 :它可以憑借柏拉圖式的理想主義肆意生長,亦可以沿著生活藝術的軌道向現實主義滾動。所幸,選擇權仍在我們手上。
誠如一位讀者所言:
若僅僅止步於奧維德,迷戀於形式而忽視內容,那又是一種捨本逐末。弗洛姆在開篇就直接指出:大多數人所謂可愛,不過意味著適於大眾的愛慕和性吸引力的融合。
靈魂,居住在更深的圈層。愛欲,不應僅僅拘泥於淺表。倘若柏拉圖的《會飲篇》是理想主義的彼岸,奧維德的《愛的藝術》是現實主義的此岸,那麼弗洛姆的理論可以算得上是現實此岸與理想彼岸的橋梁與渡舟。
•我們為何而愛
弗洛姆開宗明義地指出,愛,是對人類生存問題的回答。由於人類理性的覺醒,他們意識到、感受到了普遍性的分離與孤獨,這種孤獨以人類存在的方式為基礎,以性的二元分化為基礎。
為此, 人的最深切的需要就是克服分離,從而使他從孤獨的囚牢中解脫出來。 所以,人類的普遍問題在於,如何克服分離,如何達到和諧,如何超出個人生活並發現一致。
這個問題有許多種解答,(可以參考我《拷問 | 我與我周旋久》一文中的描述)酗酒、性愛、趨同化、群居,又或者創造性活動,將自己與勞動對象融為一體。弗洛姆強調,沒有一種方式比愛更好。
•虛假的愛與真實的愛
不是每一種愛都是值得提倡的,有一些愛是不成熟的,又或者是倒錯的。
神經紊亂型愛情 ,「情人」一方或雙方仍依附於父母的形象,在成年生活中把曾有過的對父親或母親的感情、希望和畏懼轉移到被愛的人身上,包括母體依賴型、父體討好型、親代疏離型幾種類型,這種愛情多半沒有好結果。作為性結合需要的愛情,這完全是一種本末倒置。 共生性結合 ,雖然兩者身軀各自獨立,但在心理上存在著同樣的依賴性,分為主動與被動兩種形態,前者多以虐待狂的形式出現,後者則是受虐狂,二者互相離不開彼此,在這種結合中雙方都沒有自我,而是另一方的附屬物。 作為商品經濟產物的、強調物質交換的愛 ,這種關系裡只有理性的算計與看似「公正」的交易,而沒有觸及靈魂的東西發生。
真正可取的、成熟的愛是在保持自己的尊嚴和個性條件下的結合。 愛是人的一種主動的能力,是一種突破使人與人分離的那些屏障的能力,一種把他和他人聯合起來的能力。愛使人克服孤獨和分離感,但愛承認人自身的價值,保持自身的尊嚴。
那麼,成熟的愛有何要求呢?弗洛姆指出, 真正的愛主要是「給予」,而不是「接受 」。經常給予的人能感覺到自身精力充沛、勇於奉獻、充滿活力,因此也歡欣愉悅。「給予」比接受更令人快樂,這並不是因為「給予」是喪失、舍棄,而是因為我存在的價值正在於給予的行為。當然,這種效果的前提是對方身上必須能喚醒相應的生命力火花,對著一塊石頭空談「給予」,或是單向的迷戀,或是依賴、佔有、控制,顯然都是達不到要求的。
•愛的要素
弗洛姆強調, 愛是關心、責任、尊重和了解的四位一體,缺一不可。
愛是對所愛對象的生命和成長的 積極關心 。哪裡缺少這種積極關心,哪裡就根本沒有愛。它的反面是控制,是局限對方。愛的本質是為某物而「勞作」,「促使某物成長」,愛和努力是不可分的。你愛你為之努力的東西,同樣你為你所愛的東西而努力。
責任 完全是一種自願的行為,是我對另一個人表達或沒有表達的需要的反應。擔負「責任」意指能夠並准備「反應」。在成年人的愛中,責任主要指對精神需求的關懷。
尊重 意指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成長和發展應該順其自身規律和意願。尊重意為沒有剝削。讓被愛的人為他自己的目的去成長和發展,而不是為了服務於我。尊重僅存在於自由的基礎上,愛是自由之子,決不是支配的產物。
愛是對他人的 主動洞察力 ,在這種洞察之中,我了解秘密的渴望由結合而平息。在愛的行為中,在奉獻我自己的行為中,在洞察另一個人的行為中,我找到了自己,我發現了自己,我發現了我們兩個人,我發現了人類。
無論是兄弟之愛、父子母女之愛,還是情人之愛,都離不開這四大要素。而畸形的、扭曲的關系,往往就是由某幾個要素的缺失導致的。
•愛的實踐
事實上,即使我們知曉了四大要素的重要性,我們依然難以去實現真正的愛。這是件知易行難的事,它是生命向我們提出的重大挑戰。
那麼,有沒有什麼要點可以助力現實的愛之實踐、避免陷入誤區呢?當然是有的。
首先, 人必須克服自戀 。這種自戀表現為人們感到真實的東西僅僅存在於自身的體驗之中,外部世界的現象毫無真實性,而且總是從對人們有利或有害的觀點上被感知。它來源於人類深刻的自我中心主義,從嬰兒向成人的過渡就是中心化向去中心化的轉變。只有去除自戀,才能做到 客觀 ,才能還原事物本來面目,才能把客觀現象與由於人的主觀願望和畏懼心理而形成的形象區分開來。只有做到客觀,才能真正實現 了解與尊重 。
客觀的思考本領是理智,理智後面的情感態度是謙卑 。弗洛姆強調,要客觀,要使自己理智,就只有採取謙恭的態度才可能做到,只有在人們從「孩子般的對大千世界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幻夢」中清醒過來以後才能做到。
除此之外,愛的藝術的實踐需要信仰的實現 。這種理性的信念來源於親身經歷,來源對自己思維能力、觀察能力和判斷能力的信任,且並不僅存在於思維和判斷,也存在於人際關系中,它任何一種深厚友誼和愛情所必不可少的品質。愛的信念主要包括對自愛的信心,對他人產生愛的能力及其可靠性的信心。
要有信仰就需要勇氣和冒險的能力,甚至准備迎接厄運和挫折。 被愛和愛都需要勇氣,需要判明作為最終關系的一定價值的勇氣,並需要採取果斷措施,為這些價值犧牲一切的勇氣。
當你意識上擔心沒有被愛的時候,實際上你害怕的是愛(盡管這常是不自覺的)。愛意味著在沒有保證的條件下承諾自己,奉獻自己,希望我們的愛能激起愛人心中的愛。在最開始的階段,你的每一步都是在懸空而行,你可能害怕你會掉下去,粉身碎骨,這實質上是對喪失自我的憂慮,亦是對單行道無法返回的憂慮,但這不應成為阻礙你行動的理由。
誠如我在《失聯》一文中演繹的那樣,誰此刻孤獨,誰就將永遠孤獨。如果不邁出那一步,你將永遠也無法邁出一步。
回過頭來,我們不難發現,奧維德站在現實主義的立場,教授我們戀愛的技巧與生活的藝術;弗洛姆站在心靈的立場,教授我們愛自己與愛他人的能力。從奧維德向弗洛姆的過渡,不僅意味著心理學的躍進,同時也意味著愛這個關鍵的概念重新回到了我們心靈舞台的中央。
然而就連弗洛姆也承認,在現存的制度下,能夠愛的人必定是極個別的;在現代社會,愛是一種罕見的現象。他寫作的年代是如此,我們如今的時代雖然呈現出多元特徵,大抵方向卻也相差無幾。
我想要說的是,愛不僅僅是命運向人類生存提出的問題,同時也是時代向你我發出的問題——正如以往任何一次發問那般。我們的回答並不僅僅代表我們自己,更代表了我們這個時代。這也就是為什麼薩特一再強調,存在主義不僅僅是對自己負責,更是為全人類負責——
畢竟,若干年後的人類、我們的子孫對如今我們的愛情觀作何評價,全取決於你我的選擇。